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5期 2009 年 12 月

 

《文學論衡》總第15 (200912)

 

 

另一種旅程: 試論也斯的逆向之旅

 

區仲桃*

 

 

. 引子

旅行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似乎並不是容易解答的問題,因為旅行的定義隨著我們生活速度的改變亦有所變化。厄里(John Urry)在探討旅人外遊所用的目光時提到旅遊形式經歷了很多變化,為了方便討論,他整理了一套觀光旅遊(tourism)必備特性(minimal characteristics)以便日後分析。 [1] 由於厄里的談論焦點只限於觀光客而忽略了其他形式的旅行,所以我嘗試從他的必備特性中找出旅行最基本的元素來:那便是旅行者、旅程和地方。而旅行的基本定義為:旅行者由出發地點移動到目的地,再由目的地回歸到出發地點。就算把旅行簡化到旅行者、地方及旅程三個元素,內裡所牽涉到的問題仍然不少。旅程的變數最大是顯然易見的。旅行者和地方看來相對穩定。然而,旅行者隨著流放及旅行方式的轉變而變得身份多樣化。流放者跟歸來者、旅行者、觀光客便有明顯的分別。只是地方變得不穩定亦實在不容忽視。 [2] 有關地方的問題又可以細分為旅人的目的地跟旅人的家鄉所在地兩種。地方變得不穩定的原因十分複雜。簡單來說,一方面旅行的速度和距離直接影響旅行者對目的地的看法。較為極端的情況是旅行者借助現代交通工具用最短的時間到達遠方的目的地;然而他們在心理上還是離家不遠。另一方面,家鄉隨着現代化、城市化甚至是全球化等變得面目全非。處身在不斷變化的地貌當中,就算是家鄉也會令人產生陌生的感覺。

在地方已變得不穩定的年代裡,旅行會變成怎麼樣呢?也斯是少數透過詩作反覆探討這個問題的詩人。他在作品中除了點出了一些令地方變得不穩定的原因外,亦提出了因地方變化而產生的另類旅程。詩人無論在關於外地或香港的作品中都反映出一種逆向的旅遊方式。簡單來說,也斯身在香港時,往往因為地方變得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而有旅行的感覺。 [3] 相反,當人在外地時,詩人卻感到跟家鄉很接近。這篇短文希望通過分析也斯的詩作,探討那些構成地方變得不穩定的主要原因及逆向之旅的具體內容。文章的重點會放在以下兩個問題的討論:旅行速度和距離的變化如何構成地方變得不穩定?也斯外遊時怎樣以逆向的旅遊方式來回應地方的變化?

 

. 變化的地方

過去旅行者由自己的家鄉出發去到一處陌生的地方,當然感覺到變化。這正正是旅行的原因和旅行的樂趣。這種變化是預計之內的,是由旅程本身引發出來的變化,旅行者的家鄉及目的地是相對穩定的。這種一直認為地方是穩定的想法自二十世紀初或更早的時間開始發生變化。這裡至少可以分開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地方本身真實的變化;另一方面是由距離做成的感覺變化。 [4] 先說構成地方變得不穩定的第一種原因。現代化、城市化及殖民地化令到旅行者不用長途跋涉安在家中便可以得到旅行的樂趣,亦即是對自己的家鄉感到新鮮、陌生。瑞爾夫(Edward Relph)於七十年代指出地方變成無地方性,這個概念動搖了地方的穩定性。 [5] 無地方性這個現象是一個現代性的問題,亦是二十世紀文學所關注的重要課題。路特偉(Leonard Lutwack)注意到工業化、戰爭、交通及通訊系統的建立損壞了地方(place)的要素。 [6] 所謂地方的要素是指那些在我們出生、成長及居住或任何一處我們擁有難忘經驗的地方,而我們都有意識地對這些地方有一種深深的聯繫。然而,當一處地方或場地的要素消失,這個地方便變成無地方性 [7] 瑞爾夫詳細說明了當地方變成無地方性時的情形:

無地方性是指身處的環境缺乏重要的場地……這裡涉及場地最深層的問題,包括斷根、失去了象徵意義等。結果以單一性取代多元性;用概念取代經驗。當這個情形發展至極端的狀態時會令人對家產生一種疏離感,有一種陌生和異化的感覺。 [8]

現代都市急速發展是構成無地方性的一個主要因素。在發展的大前提下,人們熟悉的建築物、街道都一一被破壞。這些舊有的建築除了有人們的回憶外,亦可能對那處地方或那裡的人有象徵意義。舊建築物帶有不同歷史時期的印記,留有人類的經驗和智慧。然而這一切在現代裡都不被重視往往由單一的、冰冷的現代玻璃幕牆取代。身處這樣的空間當然會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至於第二種構成地方不穩定的原因跟距離有很大的關係,亦較為複雜。二十一世紀初,鮑曼(Zygmunt Bauman)結合了網路發展及全球化的境況,對地方變得不穩定的原因提供了一個詮釋的新角度。他提出了速度改變了我們對距離和地方的感覺。鮑曼認為隨著社會的轉變,自後期現代(late modern)開始到後現代(postmodern)我們都在移動。就是我們不是物理上作移動,亦可以透過高速的網路世界而足不出戶遨遊天下。 [9] 鮑曼的看法(至少表面看來)好像跟卡爾維(Italo Calvino)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提到的完全相反。卡爾維諾認為雖然旅行時我們走了很遠的路,但心理上卻可能跟留在家裡一樣。移動地方由穩定的變成不穩定。這裡主要跟移動的速度有關。一般認為,速度快慢只直接影響了旅行的時間,但實際上卻令我們改變了距離遠近的感覺,而遠近感覺又間接影響我們對地方的看法。

移動跟速度、距離和時間的關係也許用物理學上一道簡單、經典的公式 速度 = 距離/時間 (v=d/t) 來說明的話,便會更清楚看到距離的遠近並不如我們過去所認為的是客觀的事實。試想像實際距離是100公里,速度是每小時10公里的話,要花10小時行走。同樣的距離,如速度加快,時速50公里,只要2小時。但當時速達到1000公里時,花0.1小時便可以到達目的地。當然無論速度怎樣變化這道公式中的距離始終是100公里。試問分別用10小時、2小時及0.1小時到達的地方,就算是同一處地方,難道旅行者心理上都會覺得沒有分別的嗎?至少會感到跟自己的遠近距離有所不同。由此可見公式無法反映的是一種心理的距離。

鮑曼指出一直以來我們對距離的看法都直接跟情感有關。後期現代由移動速度加快所帶來的改變,直接打亂了我們長期以來對遠近的認知。過去我們認為遠方等同陌生;近處等同熟識的必然關係已變成歷史:

近處乃是一個人可以覺得自在(chez soi)的空間;在這樣的空間裡,一個人很少會覺得不知所措,總是知道要說什麼,能做什麼。反之遠方是一個人很少或從未進入的空間,會有你無法預期或理解的事情,會有讓你不知所措的事情:在這樣的空間裡,充滿了許多你不懂不明瞭的事物,你並不期待,也有點事不關己。身遠方的空間,是一種恐慌的不自在經驗;前遠方,表示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進到一個你覺得很不自然的所在,可以說是自找麻煩,而且害怕受傷害。由於上述種種特性遠/近的對立還包含了一個更重要的面向:亦即確定(certainty)與不確定(uncertainty)的對立,以及自信(self-assurance)與遲疑(hesitation)之間的對立。 [10]

鮑曼在這裡其實只概括了其中一種我們對遠近界定的看法。這跟鮑曼討論的焦點並不在於距離有很大關係,他甚至指出距離已不再重要。 [11] 然而,上述引文帶出距離跟我們感覺之間的多組二元對立關係 (這裡、那裡、陌生、熟悉等),對接下來討論也斯通過這裡和那裡的比較來確立自己的家有很大幫助。正如結構主義理論提出的事物往往都是從比較彼此之間的差異而把自身確立下來的。事實上,有關對距離的感覺的討論確實有進一步探討的價值。以上面提到的距離為例,用10小時、2小時及0.1小時到達的地方,雖然是同一處地方,由於遠近的感覺不同,所以旅行者對以三種不同速度到達的同一空間定會產生三種不同的感覺。當然這些不同的感覺都是遊走於自在、確定跟不自然和不確定兩組座標之間。這裡還沒有把鮑曼提到的最極端的網路世界的速度放進去,那種接近瞬間和同步的旅行方式所需要的時間接近或等於 0。當到了時間等如 0 這樣極端的時候,什麼速度、距離都自然消失了。到了那時移動跟靜止的分別又在哪裡呢?當然這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現代科技大概只有網路世界才可以做到。然而這個例子卻巧合地跟卡爾維諾對旅行的看法十分相近。

卡爾維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曾經透過小說人物忽必烈問馬可波羅旅行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呢?忽必烈質疑馬可波羅的身體雖然不斷向前行,但他在旅途中卻是不斷回望故鄉的,因為馬可波羅在講述他的旅行經歷時,對那些地方描述得並不詳盡,彷彿沒有到過一樣,反而倒像一直坐在威尼斯自家門前訴說心事一般。忽必烈認為馬可波羅的旅行實際上是將過去重活一遍。 [12] 換言之,旅行就像不斷往回頭走,逆向而行,而且地理上跟家鄉的距離愈遠反而心理上和家鄉的距離愈近。遠近、裡外和陌生、熟悉等二元對立的關係在卡爾維諾筆下徹底被顛覆。鮑曼談的那種是由於網絡移動速度太快,實實在在的不用離開家園便可以進行的虛擬旅行。卡爾維諾提到的是由於旅行時受外界景物刺激的關係而令旅行者隨離家越遠反而心理上更接近家園。值得注意的是卡爾維諾談的並不是鄉愁而是一個透過旅行對自己家鄉認識的過程。兩者最大的分別是鄉愁的感性成分較重;對家鄉的認知過程則較着重知性。

也斯對距離的看法跟卡爾維諾有相同之處亦有不同的地方。他們同樣認為:地理上離家愈遠,心理上卻跟家最接近,是名符其實的逆向之旅。然而,也斯跟卡爾維諾不同的地方是詩人的逆向之旅不單只發生在外地,就是身在香港亦有出現逆向旅行的情況。此外,也斯透過他的詩作更對距離的種類作了進一步的探討。下面〈逆向之旅〉將分別以回家離家兩部分說明逆向之旅的內容,重點會放在回家那部分。

 

. 逆向之旅

3.1 回家

移動是也斯作品中最常見的主題。它經常透過種種不同的話題顯現出來,例如旅行、不同藝術媒體的相互滲透、翻譯等等。當然旅行是最具體的反映。也斯對於旅行曾作這樣的反思:在異地接觸的種種新人事新藝術,真奇怪,反而有助我們回頭看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問題。好像總是通過接觸別人令我們更認識自己,通過接觸別人的文化令我們更認識自己的文化。 [13] 也斯的看法出奇地跟卡爾維諾筆下的馬可波羅十分相像。馬可波羅回答忽必烈旅行是什麼一回事時便指出他鄉是一面負面的鏡子,旅人通過旅途認出哪些東西是自己的,哪些是自己從來也沒有擁有的。 [14] 如此說來,也斯的旅行亦是回溯過去,是一種逆向之旅,一種認識自己家鄉的過程。

上面引述也斯那段對旅行的看法是收錄在一系列題為〈異鄉〉的詩後面的。這些作品是詩人九十年代初出外旅行時寫的,大部分都是歐美的地方。表面看來這些詩都是對當地景物的客觀描寫,看不到二元對立的痕跡。這種特徵實際上亦吻合也斯旅遊詩的表現模式,他稱之為發現的詩學。所謂發現的詩學是指不強調把內心意識罩在萬物上,而是走入萬物,觀看感受所遇的一切,發現它們的道理。 [15] 只是仔細讀起來,這些詩(最少九首裡面有七首)還是隱藏了裡跟外或家鄉跟國外這組二元對立,不經意地流露了詩人的內心意識,那便是對家的渴求。 [16] 〈大地上的居所〉是其中一個例子:

在大地上尋找居所可以生活和工作的家人們來到圍牆旁邊停下來,向遠方眺望不僅是可以托庇的樹蔭還望有隨意舒展的天空……受了傷的會得到裁決心會找到安頓的所在地下室裡的眼睛再看見天空在寂靜裡聽見水流的聲音淤漬的溝渠疏通又再流動在一處受的委曲真的可以在另一處舒展是甚麼節日令人想起往歷史裡尋找不僅是一個家是許多許多個家椅子端出門外拆下一道道籬笆 [17]

這首詩描述柏林圍牆倒下,人們重獲自由,只是過去的傷口會得到撫平嗎?也斯第一時間就是想到透過家的建立令人們得到真正的舒展。家這個意象的運用在這個重大的歷史時刻做成了一個很強烈的對比。家彷彿是那麼個人的事情,尤其在這歷史的關鍵時刻。單看這首詩也許並未能察覺家在也斯作品中的獨特性,但也應該感到一種裡跟外,家鄉跟外國的二元對立。家一方面可以是指柏林人的家,但另一方面也可以是詩人自己的家。詩中最後部分便道明不僅是一個家是許多許多個家,其中是否包括也斯的家呢?這個問題在詩人其他的詩中會得到更清楚的解答。

在布萊希特故居是一首開宗明義關於家的詩。一般有關名人故居的描述大概眼點都會放在名人身上。就以這首詩為例,焦點應該是放在布萊希特身上。有趣的是也斯竟然把重點放在那個居所、家的感覺上:

廚具間安排了所有的道路和天空黃銅的水壺、木的桌椅,還有陶瓷杯碟,一切都是基本的沒有浮誇和奢華,沒有多餘的飾物在溫吞的油脂上,黠慧的食譜叫人一不提防嗆住了!辛辣,要命卻又平易如同馬鈴薯、番茄和乳酪芬芳與腥羶同時上場,不要人沉迷鹽和胡椒不押討好的韻,瓶中紅酒不是誰的血,幹活的手分開每日的麵包 [18]

這首詩由三首短詩組成。第一首是寫布萊希特的書房,描述裡面有什麼書和什麼設備等等。第三首是關於一個靠近屋外的房間,不知道有什麼特定的用途,只知道用來種植盆栽、喝酒和工作都可以。第二首便是上面引述的那一首,明顯是描述廚房的。詩中描述杯碟、桌椅、食物等只會令人想到日常的、熟悉的生活。這個角度極為生活化,跟旅行的陌生顯然是對立的。

除了具體的家居外,也斯更多是追求家的感覺。家的感覺可以由不同的東西帶出來。日常家庭用品是其中一種可能。在克拉科夫歷史博物館這首詩中詩人透過對博物館中零星展覽品的描述,勾畫出一幅家的藍圖:

那麼多閃亮的盔甲和刀劍我們卻更愛看攪拌的機器煮湯的燒鍋、或那彎彎曲曲可以把頭髮燙得彎彎曲曲的鉗子我們喜歡洗澡的水盆笨拙的舊熨斗,隨手攤開繽紛的刺繡,可以穿在一個芬芳的人身上,每一個結都是心思靈巧的盤纏、温柔的舒捲 [19]

到博物館裡參觀一般人都會對平常較少見到的東西感興趣,例如盔甲和刀劍等等。誰知也斯剛好相反,要在不平凡中尋找平凡。他偏要在武器、帝皇的冠冕中尋找平常的家庭用品如攪拌的機器、燒鍋、洗澡的水盆和舊熨斗等等。當然單靠這些物品還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家。只是在這些用品背後我們隱約看到一位女主人的身影。女主人對家的重要性從在布萊希特故居這首詩中對廚房的詳細描述已見端倪。其實,在也斯那些對家有所渴求的作品中較多是跟煮食有關的。雖然在現代社會裡負責煮食的已不一定是女子,但對一般家庭來說,把煮食跟女子聯繫起來是較為普遍的想法。簡言之,食物、女主人、家庭用品等都是一些可以令詩人重拾家的感覺的東西。

同樣地,當也斯在波蘭餐館中尋找樸素的食物時,詩人大概也是在尋找家的感覺:

故意尋找大眾食堂一樣的牛奶吧以為這就可以體會一般人怎樣進食從最撲素的酸湯、最不裝腔作勢的麵團,就可以理解一個地方……廣場那兒一所優雅的小館,有道地的牛雜湯、煎得很香的薯仔餅但下一回就找不到了 [20]

表面看來,詩人跟一般旅人一樣,在旅遊地點尋找美食。然而,也斯的要求又似乎有別於一般遊客,他追求的是尋常百姓在家裡吃到的東西。詩人在這裡又一次透過食物反映他對家的渴求。當然這首詩還有另一個信息傳遞出來,那就是政治轉變後,民生也改變,包括食物也不同了。

也斯對家的渴求在最不可以想像的地點中亦可以看到,那便是奧斯維玆集中營舊址

在這些房子裡找到刻在牆上的名字你遲疑地踏進門檻室內彷彿比外面的雪地更冷是誰要收集這些物質數不清地堆疊在眾人眼前:皮箱不再用來盛載衣服衣服不再用來蔽體保暖籃子不再用來盛菜木棒不再用來搓麵粉烤出芳香的麵包 [21]

奧斯維玆集中營勉強來說都是家的一種,一個怪異的家。當然用家的角度來看待集中營的應該是絕無僅有。也斯在這首詩中的某些描述卻不期然令人想到家。上面的引文便是其中一些例子:皮箱、衣服、麵粉、烤麵包等東西從來都不會令人想到集中營,因為它們令人感覺溫暖。當然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因為詩的整體感覺都是令人感到寒冷,是集中營一直以來給人的感覺,亦是詩人在詩的開首部分提到的冰冷感覺。這裡的一組二元對立是寒冷和溫暖,引申出來可以想像外面跟裡面(房子内外)的對立。只是一般的理解應該是外面寒冷,家裡溫暖,但這首詩剛好相反,那個所謂家實在令人不寒而慄。換言之,家的定義被模糊了。

從以上的分析看來,〈異鄉〉系列那些詩中包含了很多由遙遠距離做成的多組的二元對立。那些二元對立都透顛覆性,在在透不合常理的地方。這種模糊的感覺,也斯在這個系列的最後一首詩〈異鄉的早晨〉中說得最清楚、明白。只是這首詩中提到的家鄉和異鄉變得模糊的原因除了由地理上的距離做成外,還有政治的因素:

一下子,一切模糊了灰色的豪雨泯滅了邊界,天變了甚麼是凶悍與溫柔?恐懼或是安慰荒蕪的心中只見白蛇一樣的閃電從最高處竄下深淵四周都是一片同樣的顏色模糊了,不知是在故土還是異鄉房間裡來自各處的中國人聚首,彷如隔世的言語說出來變了意義……怎樣去說今天的故事呢不一樣了,攜來的中心失去了相對的邊緣,沈重的行囊變得難以言說的輕,憶念變成碎片,混雜了不同口音的怨曲圍繞着從迷霧中顯現的高塔 [22]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詩人在芝加哥跟一群留落異鄉的中國人碰面,詩中描述到天變了,這裡可以是指真正的天氣,更有可能是指當時的政治情況。也許是六四事件後很多民運人士流亡海外,偶然聚首一堂一切都變得不清不楚、不知身在何處。那種生活的突變,或多或少都跟速度有關係,是生活改變的速度太快。其中包括了語言的轉變,一下子要用新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困難之餘亦不無扭曲。以往一切的二元對立:故土與異鄉、中心與邊緣、輕與重等全都打碎了。

 

3.2 離家

也斯在異鄉中看到,雖然這其中的裡和外的意義已有模糊化的傾向。有趣的是在也斯的另一系列題為〈家事〉的詩中,描述的都是香港,但卻處處透陌生。這部分將以也斯的作品作簡單分析,除了探討詩人另一種逆向之旅外亦會說明距離的多樣性。身在香港描述香港理應是零距離,但詩人在詩中卻處處點出距離,離開自己的家鄉愈來愈遠。〈在山谷裡尋找租房子的金水伯〉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一列修長的綠竹遮掩著安靜的人家瓦簷上有風箏,或是毽子是我們多年前遺留在那裡的現在回來尋找,但見叢叢亂葉遮蓋著石頭,荒屋頂長滿野花陌生人,你手上有這兒的鎖匙嗎你沒有,所有的門都關得嚴嚴的你在呼喊金水伯,他已經離去……你已認不出這片風景,你住過的房子…… [23]

這首詩是關於詩人長大後回到他兒時居住的地方的。當中時間明顯地改變了。至於地方亦間接因為現代化、城市化的關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至於一切都變得陌生(用瑞爾夫的說法是變得無地方性”)。雖然也斯兒時居住的地方並沒有變成高樓大廈,但正正由於那裡沒有多大商業價值而備受冷落,變得荒涼。若是要尋找二元對立的話,這裡也可以找到。那就是家跟異地、熟悉跟陌生等組合,只是這些組合過往只會在旅行時找到,沒想到在自己家裡(香港)也會出現多組對立的關係。

〈大角嘴填海區〉是反映無地方性的另一個例子,但這首詩跟〈在山谷裡尋找租房子的金水伯〉那首剛好相反。〈大角嘴填海區〉反映的不是一所房子的問題而是一個地區,甚至是整個香港的問題。詩中描述的是具商業價值的地段,直接受到現代化和城市化的衝擊:

我也知道我們會輕易變得像那些每天來對着海洋做晨運的老婦人,即使大海已經填上泥沙她們照樣對着比自己高大的沙土一二三四擺動自己的雙手我也知道歌頌純樸和自然很容易變成笑話。萬千的躉船豎起張揚的臂,擾亂了誰的夢境中子夜黃金的面紗:「最繁盛的商業中心!」真沒有意思……但我也不想說一切只有破碎,這兒一切只可以是矛盾和嘲諷的景象,說所有事物變化得這麼快所以我們並沒有歷史。 [24]

大角嘴前面那片大海由於甚具商業價值,所以政府進行填用作興建高樓大廈。地方的發展速度太快,以致就算身處家園也令人產生一種極度陌生的感覺。當這種情況發展到最極端的狀態時,會令人感到跟自己的過去脫離了關係,失去了自己的根似的。

形象香港是另一首通過時間、發展速度做成距離的詩,此外詩人還加上人這個因素,由於不同的人對香港的看法各有不同,結果亦做成了不同的距離:

我在尋找一個不同的角度去看視覺的問題這幀舊照片,原來是在彌敦道的光光攝影院拍攝的今天有誰這樣著色呢我抬頭,看見銀幕上的半山區她來自上海,忘不了昔日的繁華……她是來自台灣的小說家,以為自己是張愛玲,寫香港傳奇……在增添在刪減之間我們也不斷移換立場我們在尋找一個不同的角度永遠在邊緣永遠在過渡即使我們用不同顏色的筆書寫這些東西也很容易變得表面歷史就是這樣建構出來嗎? [25]

詩人由一幀照片、一個電影鏡頭帶出了時代的轉變、今昔之別,亦即是時間跟變化速度的數值同時存在,而且與日俱增,結果當然做成了距離。這個話題在上面的例子中早已提到。這裡最特別的地方是列舉了一些人物做例子說明不同人物,基於他或她的文化身份不同,他或她眼中的香港亦有分別。由老上海來的女子跟由台灣來的作家當然不一樣,因為她們心中那個用來跟香港做比較的城市 (即是他們的故鄉城市) 便明顯有分別。這裡再一次印證了香港不單客觀上由於不斷拆建而充滿變數,就是在人們主觀的感覺中亦充滿變化。如此說來在構成心理距離的元素中,還可以加多文化身份一項。

 

. 小結

根據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也斯的旅行從不同角度來看都是一種逆向的旅程,因為香港令他產生陌生的感覺往往都要比在異地大,更像旅行;相反,他在旅行異地時卻好像跟更接近,尋找到的感覺。本來陌生的地方變成了,本來是的卻儼然成為陌生地。只是詩人在他的詩作中或文章中亦清楚指出如果我覺得家園變成陌生地,那並不表示所有陌生的異鄉都可以輕易變成家園。 [26] 也斯的例子除了令人重新思考旅行的定義外,亦不期然令人反思距離、速度及時間的意義。在後現代和全球化的世代裡我們一直以為速度 (無論是網路或是交通工具) 加快,距離便會縮短,甚至於消失;然而,也斯的詩作帶出了多種思考,那便是距離不限於客觀、真實的距離,在很多情況下心理上的距離更能準確反映遠近的感覺。速度除了人行走的快慢,人身處環境的變化的速度也許更有決定性的影響。最後,時間亦加入了歷史的因素,過去和現在的分別亦構成了距離。簡言之,由距離構成令人感到地方不穩定的原因是由多方面造成的,包括地理上的距離、心理上的距離、時間上的距離、甚至是身份上的距離等等。這些話題實在有待進一步探討。                                         

 

       

 

 



* 區仲桃女士,澳門大學中文系 (澳門)

[1] . 約翰?厄里著、葉浩譯《觀光客的凝視》(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07),頁21-23

[2] . 有關旅行者定義的不穩定性可參考拙作〈另一種旅人:試論歸來者的身分,張雙慶、危令敦編《情思滿江山  天地入沈吟:第一屆世界華文旅遊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香港: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8),頁169-182。這篇文章的討論是〈另一種旅人〉的延續。〈另一種旅人〉主要討論旅行者的話題;本文將討論旅行三個基本元素的另外兩個:地方和旅程。

[3] . 有關無地方性的內容會在下一部分〈變化的地方〉中再作探討。

[4] . Barry Curtis and Claire Pajaczkowska. Getting there: travel, time and narrative.In George Robertson et. al., ed., Travellers’ tales: Narratives of Home and Displacement (London: Routledge, 1998), p.200.

[5] . Edward Relph. Place and Placelessness (London: Pion Limited, 1976).

[6] . Leonard Lutwack. The Role of Place in Literature.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83.

[7] . Edward Relph. Place and Placelessness. p.43.

[8] . Edward Relph. Place and Placelessness. p.143.

[9] . 鮑曼著、張君玫譯《全球化 對人類的深遠影響(台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1),頁295-96

[10] . 鮑曼著《全球化 對人類的深遠影響,頁16

[11] . 鮑曼著《全球化 對人類的深遠影響,頁14

[12] . 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Trans. William Weaver. ( London : Vintage), p.27-29.

[13]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香港:香港作家出版社,1995),頁282

[14] . 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p.29.

[15]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143

[16] . 到底也斯是無意識的流露對家的渴求還是有意識的反映實在難以說得清。詩人在《游離的詩》(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 的〈附錄:無家的詩與攝影〉中談到歐游前後已計劃出一本名為《家》的書,但內容似乎是回港以後才定下來。其中,也斯提到這個決定跟歐游時曾到過很多名人故居參觀不無關係。只是為什麼是故居呢?參觀名人的家到底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真的是無法定義清楚。無論如何,這個問題並不是本文討論範圍之內,可留待日後再作探討。關於也斯對家的渴求這點亦可參考余君偉的〈家、遊、行囊 讀也斯的游離詩文〉一文,收錄在張美君、朱耀偉編著,Hong Kong Literature as/and Cultural Studies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頁142-169

[17]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64-265

[18]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68-269

[19]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76

[20]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72

[21]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74

[22]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80-281

[23]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84-286

[24]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302-303

[25] . 梁秉鈞《半途 梁秉鈞詩選,頁297-299

[26] . 也斯《游離的詩,頁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