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7期 2010 年 12 月

 

 

 

生與死的色彩析胡燕〈彩店

 

王良和*

 

 

前言

一九八一年,胡燕青以〈問夜空〉獲第二屆中文文學獎新詩組冠軍。一九八四年,又以〈彩店〉獲第四屆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與散文兼擅的胡燕青,近期的詩,有散文化和小說化的傾向;她的散文,卻很早已伸向詩的領地,頗見詩的觸覺和想像,其中又以〈彩店〉最為明顯。

詩,相對於散文,更多地借助意象、暗示和象徵,往往意在言外,方寸之內暗藏機心;也因此,相對於散文,更為含蓄,不易「一眼看穿」。〈彩店〉把散文的門戶開向詩多曲多折的迷花小徑,難免形成解讀上的挑戰。評判之一的盧瑋鑾,在「評語」中說:

〈彩店〉是一篇極其小心營造的作品,在取材及遣詞造句各方面,處處可見作者的心思。懷舊與寫實,是作品的主調,但也反映了作者對逝去時代的一些看法。說它懷舊,因為全文並不是從孩子角度看紮作店和街景,而是加上太多成人的主觀色彩──批判或感慨。說它寫實,因它又的確如實地描繪一條橫街今昔的點滴。[1]

這是對〈彩店〉最早的評論文字。

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城市化的步伐加快;不少六、七十年代常見的事物,在城市化的過程中逐漸式微,甚至消失。〈彩店〉第一段即寫到賣芽菜和豆腐的鋪子,今天成了快餐店;專門賣米的,早換了小規模的超級市場;而頑強地守了十七、八載的祥生大押,一夜間變了呼必呼必的電子遊戲機中心。聯結社會、時代背景,這樣的開局,難免把讀者引向書寫時代環境變遷的「懷舊」線索。但讀下去,對「詩」的意象、暗示、象徵具一定敏感的讀者,當會發現,胡燕青以經營「詩」的方式經營這篇「散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斷續鋪展新舊事物相對照的表層線索下,暗中修建着一條探索生死的主線,而探索的焦點,正是題目的「彩店── 色彩繽紛的紮作店。

這篇論文,嘗試從個人的閱讀體會,分析〈彩店〉的主題和為種種意象、暗示、象徵「遮掩」的深層意涵,提出另外的觀點。

 

紮作店:沒有撤退的意思

在事物變遷的背景中,胡燕青刻意以變寫不變,以此突出焦點物:

一切都變了,就只有這一爿賣紮作的店子,仍執持着舊日的一些甚麼似的,擠在中間,每天打着那些大紅大綠的旗幟,似乎還沒有撤退的意思。

〈彩店〉全文十段,上引的文字是文章的第二段,以「一切都變了」承接第一段,「變」的線索浮於語表,顯得相當突出,格外引人注意。賣紮作的店子為甚麼在急速轉變的時代中能免於倒閉,「似乎沒有撤退的意思」?這不大起眼的一句話,與全文的意涵關係密切,將於下文再論。「變」的線索到了第七段再一次強化─紮作店到了中秋節,兼賣各式花燈,店鋪陰沉的氣氛變得「歡愉和煦」,更多了孩子在店前流連。而花燈「千變萬化,年年給人一個意外的驚喜」,形態、式樣、物料的改變,又進一步強化時代變遷的線:

不意到了近幾年,孩子們跑來指指點點的,卻是那翹首作勢的火箭燈,和那盞躍躍欲飛的太空穿梭機。想不到這小店子也還是緊緊隨着潮流走的。我正納悶這些繁複的製作,是否也有虛空的心懷,容納一燭半火,卻聽得那孩子對身邊的同伴說,只需一枚小小的筆芯電,這燈就能照亮到天明。

我相信把此文解為書寫時代變遷、懷舊的讀者,主要是受到第一、二、七段的內容和「舊日」的字眼影響,着眼於這條語表上的線索。這些信息,暗示在電子時代、太空時代的「今天」,舊式小店鋪、舊式事物,以至未能與時並進的經營模式,都在式微,或遭淘汰;而紮作店在時代的洪流中「未有撤退的意思」,其中一個原因是能「緊緊隨着潮流走」,以變應變。

 

意識死亡:漸漸心慌起來

時代轉變只是一條顯眼的線,卻不是全文的主線。我認為全文的主線,是「我」對生、死的感受和思考,所呈示的心理「成長」過程和價值取向,而其感受和展現方式,都相當詩化。

這條主線在第三段逐步露出蛛絲馬跡。年輕的「我」在凝視紮作店中各式用竹篾、彩紙糊成的紙紮時,生出這樣的感受和聯想:

這些紙造的,有個共通點,就是都那麼輕飄飄的,徐徐擺動,發出一種歎息般的嗤嗤沙沙,一派隨時乘風歸去的模樣,讓人覺得這種熱鬧終究是短暫的、單薄的。凡是淒風苦雨的夜晚,我就會閉眼想像那些終日插在店門旁邊的五色小風車,耐不住子夜的寒涼,蒲公英似的飄到我們的陽台上來,尋求溫暖……

這段文字,意在言外,既寫「我」對紙紮的感覺,也滲入了「我」對生、死的感覺。「我」隱隱感到生命像「紙紮」般「輕飄飄的」,並不實在,隨時在「歎息」中消逝(乘風歸去)。在她的感覺裏,紙紮連上了一個黑夜的世界;不勝「淒風苦雨」的寒涼,五色小風車也要飄到人間尋求溫暖。這一個片段,「黑夜」的大背景與「五色」小風車互相映襯,更以「淒風苦雨」渲染氣氛。「蒲公英」既是兒童的植物玩意,也是飄泊流離的象徵;既可以讓人聯想到童心,也可以讓人聯想到生命無根。種種意象疊加,構成了感覺複雜的淒美視境。

作為觀察對象的紮作店與居處其中的陽台,這兩個地方在作者朦朧的感覺裏,前者彷彿是寒涼的幽冥世界,後者宛如溫暖的人間。這種聯結生死的二分感覺,到了第四段放大了一端,寫她對死亡的意識、驚慌,以及母親怎樣燒衣紙事鬼神。作者刻意以孩童的視角開展敘述(其實不乏成人的感受),顯然是為了呈示「我」的心理「成長」過程──初時覺得彩色的小方紙「蠻好玩」,就偷起幾塊來剪剪貼貼,摺鳥造船;後來知道是燒給死人的,「竟漸漸心慌起來」。小孩子開始感受到死亡的壓力,並通過觀察成人事鬼神的投入過程、恭謹態度,而有了更深的感知。感覺的深化,表現為視覺意象所蘊藏的感受力和暗示力的刻意聚焦:

儀式過後的早晨,一定有風,捲起街角團團簇簇的灰燼,和幾片錯時的黃葉。光天化日之下,這低迴的舞姿讓人感到那幽冥的國度,也並不那麼僻遙。我試着拾起一張燒餘的衣紙,焦去的一半立即風化,黑色的粉末驟入空無,不復能見;依然鮮艷的另一邊,卻仍扎扎實實的在我指縫間抖動飛揚……

「灰燼」與「黃葉」並舉,暗示生命的灰飛煙滅、葉落歸根;「一定有風」,呼應前文的「乘風歸去」。「幽冥的國度」首次明點死後世界,暗線至此顯露。而燒餘的衣紙,一端風化而「驟入空無」,一端仍在指間「抖動飛揚」;從「有」到「無」,從「生」到「死」,從「陽間」到「陰間」,生死如此促變,如此聚焦入於眼底,及於心底。

「我」的意識中,總糾纏着生與死、人間與幽冥的兩個世界。

 

幽冥使者,隧道口子

孩子由對死亡、鬼神的「無知」,把燒給死人的彩紙當成勞作,當成帶來歡樂、「蠻好玩」的玩意兒;到對死亡、鬼神的「有知」,而感到「心慌」,一條「心理變化」的線從不同的情感詞語中一點一點地編織出來了 ─「我」看到母親「恭恭謹謹」走到街上燒衣,望着火焰中「掙扎打纏」的金蛇,心裏有一種「奇怪的安靜」,進而認為「過去了的人」會感念生者如此殷勤侍奉,「庇佑我們一家子」。「我」從旁參與、觀察、間接與鬼神打交道的經驗,深化了對幽冥世界的感受,因而對紮作店產生了「莫名的敬畏」,進而由店及人,感到經年躲在櫃枱後面的店主人「忽然變得智慧起來」,並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很希望知道這位我等族類的店主「人」,怎麼能薄利謀生,而又能與「鬼神」打點衣食,交友往來。

順着這種好奇心,作者的筆觸終於像電影鏡頭移近神秘的店主人;但所描繪的人物,經過主體對死亡、陰間的想像和情感過濾,彷彿鬼域骷髏、幽冥使者,帶點讓人不安的陰氣:

他穿着深色唐裝,頭髮灰白,手指和骷髏一樣瘦,就只多了十個拱型的指甲,顫巍巍地鉗起一紮香,遞將過來。

胡燕青巧妙地為店主人的「樣貌」留白,讓讀者自行想像,各自為腦中的「他」化妝、造像,令人更覺「無面目」的詭異不安;而紮作店難以看清的昏晦幽深,在「我」的感覺中,就上升為從陽間通向陰間的隧道,「死亡」的入口:

至於他的樣貌,唉,這裏面的燈光也實在太暗了,雖然滿鋪子都是彩木鑲成的小圓鏡,和長長短短的赤帶紅綢,說是能驅昏逐晦的,卻仍教人感到沉沉漠漠,愈往裏愈是茫然,像有一個隧道的口子在那裏張着,永無止境地通向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我」看不清紮作店幽深的底裏,暗示生與死的距離,和死亡無法清楚窺探,只能在陰陽的交界用感覺與想像接觸。而紮作店經過中秋短暫的熱鬧和溫煦後,花燈消失,回復原來的深沉、冷淡,半天沒有顧客進出。「我」由此主觀地、迷信地認為:「大概真有鬼神在背後贊助撑腰,這鋪子才不至於改頭換面,變成一所時裝店……」,以此回應開端紮作店沒有被時代淘汰(似乎沒有撤退的意思)的疑問。

 

榮華富貴:人性中坦率的夢

〈彩店〉寫到第九段,對生死的探索漸見深刻。重陽剛過,「氣候恍恍惚惚的難以捉摸,曬着太陽還有些熱,走到陰處就覺着幾分輕寒了」,這樣的一筆,彷彿預示甚麼詭異的東西出而祟人,頗能營造氣氛。「我」蹦跳着正要去買粥點作早餐,卻幾乎與一堆攔路的紙作撞個滿懷─ 一所紙糊的三層大宅,廳房十來個,大門上的橫匾寫着「榮華富貴」。「我」呆住了,不禁感喟「這是個多坦率的夢啊」。紙糊的大宅,有雜物被鋪、麻將牌子、扭開的電視機、唱着歌的臉。這使「我」悟到:「看來這腳底下的世界,並不比我們的有趣,要不然也無須把這林林總總的人間娛樂也一同帶進去了。」

「我作了上述的思忖後「覺得好笑,竟真的站在那裏笑起來,這種笑,多少有點以此為怪的意味,但還未到不表認同的價值判斷層次。這篇文章對幽冥世界的渲染和想像,在這一段的結尾達到高潮:作者終於和走到門外撒茶葉的店主人正面相遇,但始終沒有描寫他的樣貌「我抬頭,就見他正幽幽的望着我,像在怪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我感到一種深寒,自足踝迅速升起。」同時,她幾乎被一輛紙糊的墨黑小轎車撞到:

一回頭,赫然是一輛墨黑的小轎車,正蓄勢欲來。我急忙躲閃,才曉得那也是紙糊的,卻脹篷篷幾可亂真。裏面怔怔坐着一個制服井然的司機,雙手緊握着方向盤,專注的眼睛釘死在一個遙遠的點上,臉上一副矢志不移的淡靜。我順着那目光望去,只覺心中蕩然無着。

作者運用錯覺技巧,把墨黑的紙紮小轎車寫得像要主動朝她撞過來,寫得詭異陰森,令人想到狄瑾遜 (Emily Dickinson) 的詩〈因我不能停下來等待死亡〉(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寫死神駕着馬車來臨,載着永生的承諾,好心地停下來等「我」。胡燕青這一筆,寫紙紮的黑色小轎車蓄勢欲來,司機無神的雙目死朝着一點釘視,似乎還暗示死神總在某一個神秘詭異的時刻,「赫然」駕着黑車來臨,「矢志不移」地把人載到一個遙遠的點上。

這一段寫人對死後世界的想像,對「榮華富貴」生活的追求或留戀,指向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坦率的夢」─ 對死後美好世界的嚮往。就像文中的暗示,現世的房子「凌亂擠逼」,寄望死後擁有「設備齊全」、「從容優裕」的大屋。靜態的、平面而凝固的「紙糊大宅」,與作者所住的、充滿人事活動和豐富感官體驗的「戰前舊樓」,形成對照。紙糊大宅方桌上的麻將牌子,「似乎在等候一個熱鬧的聚會」,呼應第三段「讓人覺得這種熱鬧終究是短暫的、單薄的」。

 

生與死的色彩:「我」的價值取向

死亡的壓逼感加強,甚至迎面「撞個滿懷」,使「我」在徬徨中把視線轉向一幢熟悉的樓宇──

輕輕的我噓出一口氣。迎面這戰前的舊樓,已經很老了,牆灰剝落處,石榴綻笑似的爆出許多磚石的殷紅。一羣鴿子盤旋練飛,那白色的牆壁就在牠們閃爍的翼影下,反射着早晨金色的陽光。露台外面,一件件猶濕的衣服參差舞動。衣架後面那些泥盆子,正溢出幾泓飽滿的青葱。滿屋子的人間煙火,正向着我款款游來。我快步走過那沉悶得發慌的紙店兒,向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去……。[2]

這收筆的一段,第一句已經滿有深意。「輕輕的我噓出一口氣」,語表指向驚恐,語裏卻指向「生命的氣息」,與無生命的紙人相對照。這巧妙的過渡,引出下文對色彩的探討──作者刻意描寫人間種種充滿動感和生命力的色彩,與「彩店」平面單薄、沉靜死板、缺乏生氣的色彩作終極碰撞。戰前的舊樓雖然蒼老殘舊,但內蘊強烈的生命力,「石榴綻笑似的爆出許多磚石的殷紅」,「石榴」暗示綿綿繁衍,生生不息;「綻笑」含有喜悅、躍動的情意;動詞「爆」字,無聲而有聲,力量十足,同時暗示這老房子活力充沛;「磚石的殷紅」令人聯想到牆灰的皮層下流動着人一樣的鮮血。鴿子盤旋練飛,對照第三段「摺鳥造船」卻不會動的紙鳥,牠們在白色的牆壁上投下生命閃爍的翼影。「早晨金色的陽光」指向誕生,而「金色」,因太陽化育萬物之功和黃金物質性的貴重沉重,在中外文化中往往視為莊嚴、可以驅散邪惡陰霾的神聖色彩,與黑夜、黑色粉末、昏晦陰沉的彩店相對照。「猶濕的衣服參差舞動」,無人而有人曲寫洗濯活動,既呼應開端母親在陽台上曬冬衣,更暗中與前文瞬間成灰的「元寶衣裳」對照。「正溢出幾泓飽滿的青葱」指向豐盈、潤澤的生命。殷紅的磚石、白色的牆壁、黑色的翼影、金色的陽光、青綠的植物,這些內蘊生命活力、與動態事物補映烘托的色彩,針鋒相對地指向徒用竹篾、薄紙撑起的「七彩繽紛」的軀殼。「滿屋子」流動的「人間煙火」,又與焚燒「紙屋子」構成的「陰間煙火」相對照。在重重或明或暗的對照中,「我」用行動顯示她面對兩個彩色世界的價值取向:「我快步走過那沉悶得發慌的紙店兒,向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去……。」

最後一段的最後一句,還是用省略號結束。作者在第一、三、五、六、八、十段,即大量運用暗示、象徵手法的段落,布置了路標一樣的提示──都在最後一句運用省略號,暗示有省略、截去和隱藏的語意,請讀者注意、深思、用想像填補。

文章至此,完成了「我」以紮作店為中介,對生命、生死思考的歷程,完整地呈現了「我」對此問題的心理成長線索:由「漸漸心慌」到「奇怪的安靜」再到「莫名的敬畏」,然後由紮作店轉而對店主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主動探索的結果是感到紮作店「沉沉漠漠」,像有一個隧道的口子在那裏張着。彩店經過中秋短暫的「歡愉和煦」,過後又變回「深沉」,掩飾不住「骨子裏的冷淡」。重陽剛過,模樣「平和」的紮作店竟然「霸道得教人心悸」,終而使「我」在「徬徨」中抉擇,要快步離開這「沉悶得發慌」的紙店兒,向熱鬧的人間、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去。

 

季節與生命的循環:永恆不變的死亡定律

當我們讀到結尾,解開色彩背後的意涵,回過神來重讀開端,才發覺第一段其實早佈下引動全文發展、有助深化意涵的線索:

春天還沒走遠,母親就把一家老小的冬衣都捧了出來,擱在陽台上曬。這樣一擱又是一年,我們竟在這短短的橫街上足足擱上了二十多年了。每天進進出出,這舊樓的木梯子已經被鞋底磨出亮光來,那吱吱的叫聲也就變得更理直氣壯。街上許多鋪子,換了一回又一回,以前賣芽菜和豆腐的,今天成了快餐店,那專門賣米的,早換了一所小規模的超級市場。街口那祥生大押也算頑強了,守上有十七、八載,總以為可以撐下去,誰料一夜之間就變了電子遊戲機中心,呼必呼必地引來一大羣孩子。午後,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把那些絢麗繽紛的新款自行車照得耀眼,在它們蹦跳的鈴聲中,孩子們好像長高長得格外的快……

這段文字,佈置了四條線 (1) 季節輪轉,時光流逝 (2) 事物在人事活動中的變化;(3) 街上的舊店鋪倒閉,具新時代標誌的店鋪取而代之,顯示時代變遷 (4) 生命的成長

首段和末段其實互相補映烘托,末段是「我」隔着街道的距離凝望住了二十多年的戰前舊樓,描寫的焦點是舊樓的外牆和露台的事物,而第一段則輕輕交代「我」和家人在樓中生活的點滴,舊樓的木梯子被鞋底磨出亮光來,發出吱吱的叫聲,既可納入「變遷」的線,也同時暗指充滿聲色生氣的「人間煙火。兩段互補,就連起了樓中和樓外的世界,以母親在露台曬衣始,以「我」隔街凝望露台的事物終,構成首尾相接的結構圓環,更意味樓中和樓外的人情物事,共同釋「滿屋子「人間煙火。換言之,結尾刻意探討的色彩意涵,其實在首段早佈伏筆─「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絢麗繽紛的新款自行車」,「我」其實一直活在充滿生命亮色和成長喜悅的人間。甚至在通感的技法上,首段和末段也有平行相對之處─「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與「滿屋子的人間煙火,正向着我款款游來首尾平行 不妨視為作者暗示兩段文字關係密切。

(2) (3) 的線索,在後文的發展中可視為顯線;如加大聯想能量,部分事物的名字,也有對線路的暗示作用。例如「快餐店」,暗示這是個求快、求急的時代;「祥生大押」一夜間倒閉、「死掉」,對它的名字不無反諷意味,而「生」,正與全文主題相涉。作者以事物的「有限」,襯托生命的「有限」。(4) 的線索,一方面與主題密切相關,一方面對不動聲色的心理成長線索,發揮暗示作用。像房子的裏外相連,生命的成長,也包含了外顯的身體變化與隱藏的心理發展,進而形成一個人的人格和對事物的價值取向。(1) 的線索引起我的思考,在於它置於全文開首的顯要位置。而季節的輪轉與生命的輪轉,在文學的詮釋中,早已成了慣性黏合的隱喻。

「春天還沒走遠,母親就把一家老小的冬衣都捧了出來,擱在陽台上曬。」開端刻意明點春冬兩個首尾季節的名字,暗示季節輪轉,而季節輪轉的線,在後文描寫的時令節日中時隱時現──清明、盂蘭、中秋、重陽,尤其側重夏秋,連上文首,構成了四季的更替。饒有意味的是,文中提到或寫到的人物─孩子「我」、「我」的母親、紮作店的主人,在年齡段上又可詮釋為分別代表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剛好與春、夏、秋、冬四季相對應。從這個角度理解,以季節與生命的循環作為「彩店」的底色、思索生死的背景,又糅合了「變」與「不變」的思考,諸線交織,或許可以這樣詮釋「彩店」為甚麼能頂着時代急速轉變的洪流:季節輪轉,生命輪轉,萬事萬物都經歷成、住、壞、滅的過程─房子從新變舊,牆灰剝落;店鋪撑了十七、八載,一夜倒閉;人從孩子變成老人,手顫髮白。事物在崩壞,在變化;生命在輪替,在轉變。永恆不變的,是人「終必一死」,因為人性中對死後世界存有種種「坦率的夢」,對不可知的鬼神心存「莫名的敬畏」,對逝去的親人存有感念顧惜之情(祖母忌辰),於是,成就着坦率夢想、浸染着宗教文化的「彩店」,得以頂着變遷,「似乎沒有撤退的意思」。

 

深深被宏大的主題吸引

〈彩店〉寫於一九八四年,胡燕青第一個孩子已經出生。她在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詩集《日出行》的後記〈春天的破衣下──橫亙在童年和暮年之間〉中,仔細描述了個人在詩歌創作上的反省和心路歷程。她說之前的一段日子「虛榮而狂妄,以為至境不遠……害怕墮落,也焦急要上升,而由八○到八四年間「深深被宏大的主題吸引着」、「不甘於『道在便溺』,直到第一個兒子出生,她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大大改變,對創作與為人之間,也作了深切的反省,認為「回歸人生,竟是我義我返顧的唯一出路」。[3]

胡燕青是爭勝心頗強的作家,卻同時是用誠意反省創作意義的作家。〈彩店〉由描寫一爿紮作店,層層上升,終而穿向象徵層,探索人生終極的死生大事,與她那時候的創作深為宏大的主題吸引,不無關係;而文章對生死的思考,結尾表示要走向熱鬧、充滿生氣的人間,也是那時候的深切反思。

第一屆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 黃世連(黃河浪)的〈故鄉的榕樹〉,和 季軍 余珊珊的〈掌紋、葉脈〉,都是詩化的散文。評判司馬長風在評論第二名的作品〈二上九龍灣〉時,明確談到以「含有多少詩意」作為個人衡量散文高下的標準:

……衡量散文的高低,看它含有多少詩意,是一個可靠的標準。一般說來,小說着重敘事,文字就沒有那麼講究,換言之,小說不及散文,較迫近詩的境界。

其次是看表達的意境,形象化的程度。小說當然不及散文。因為敘事不能太含蓄、矇矓〔朦朧〕,但散文則無碍。[4]

第二屆的冠軍作──鍾曉陽的〈販夫風景〉,這篇描寫平凡販夫的短文,修辭技巧相當突出:「只要是夏天,『荳腐花』的吆喝聲便一路熾熾烈烈要斷不斷的,坡下喊到坡頂,然後又一跌一蕩的滾回去」、「(荳腐花)暖烘烘盛滿一碗往回端,往往以為盛着一窩雲,陽光下笑得好開心的樣子,真的難道不是,雲竟在我手裏呢,一朵開心的雲」[5],詩的觸覺、想像之外,「通感」手法更是「神采飛揚」。

雖然中文文學獎每一屆的評判都不盡相同,但初期散文組獲三甲的作品,往往文辭奪目兼且帶有詩質,卻是顯見的風格。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可以想像手握詩筆的胡燕青,如何發揮優勢,「傾力」朝向此一可感的評選標準、獲獎風格,用經營詩的方式經營這篇冀望在文學獎中掄元的力作。[6] 其寓意之多層,結構之用心,修辭之計較,文辭之整飾,意象之警策,技法之複雜,在胡燕青的散文中是罕見的。尤其在「通感」的運用上,〈彩店〉更是匠心獨運,例如「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把那些絢麗繽紛的新款自行車照得耀眼,在它們蹦跳的鈴響中,孩子們好像長高長得格外的快」。胡燕青的碩士論文研究李賀「陽光朗朗地敲進小街來,令人想到李賀〈秦王飲酒「羲和敲日玻璃聲」,但這個通感不算突出。倒是「蹦跳的鈴響」線路頗多,十分巧妙。「蹦跳」一詞,既源於自行車的響鈴上下撥動的操作動態,也緊密聯結孩子「蹦跳」的形象,[7] 更因意生意,生出「長高長得格外的快」的聯想,而「蹦跳的鈴響」,以動態寫聲音,又成為後文描寫充滿動感和生命力的事物所鋪下的伏線,並對主題發揮暗示作用。又如結尾「正溢出幾泓飽滿的青葱」,以水的「溢」出和形容清水一道的量詞「泓」來描寫植物,連結前文內容,暗示陽光、雨露恩澤萬物,使盆裏的植物飽滿水潤,生機滿溢。後文另一通感句子「滿屋子的人間煙火,正向着我款款游來」的「游」字,[8] 又緊黏「溢」與「泓」,「溢」出而不用「流」,是要賦與其「主動」迎「我」的深情,甚至到最後的一句「車水馬龍」,仍緊抓「水」的聯想不放,可謂水到渠成,圓滿收結。至於「石榴綻笑似的爆出許多磚石的殷紅」,通感中套通感,更糅合擬人、比喻、象徵,如此高密度的修辭,如此多向的詮釋,難怪〈彩店〉的意涵如此複雜、不易看穿。錢鍾書在〈通感〉中,說十九世紀末象徵主義詩人對通感「大用特用,濫用亂用,幾乎使通感成為象徵派詩歌的風格標誌」[9]。象徵手法當然不等於象徵主義,通感也不是象徵主義的專利;但象徵主義詩人大量運用通感,意味這種手法有助表現主觀感受、多義、暗示和象徵。〈彩店〉從詞句的象徵到主題的象徵,頗賴詩歌常用的通感手法,似乎是以詩為文,詩化過程中某種詩藝的轉移結果,有助激發讀者的聯想,豐富感受,連結多條線索;但更重要的,是感覺挪移(通感)能在緊縮的語句中營造多感官體會,有力托出展示主題的「人間煙火」。換言之,這些技巧的閃光,並非徒具裝飾,眩人眼目。

當我們說〈彩店〉詩化,不妨把這篇詩化的散文連起胡燕青對詩的創作意識、技術要求、自我期許,這樣互相映照,或許能照見更多背後的觀念、心志。胡燕青在一篇筆談中說:

過去我寫詩許多時受制/受惑於語言的魅力和意象的警策。不錯,語言的精準、節奏的生命力確是詩的條件──但那只是基本條件(沒有這些條件的,只能算是詩的習作),所有的好詩都必須進一步具備感情和/或識見上的深度、幅度和高度(你一定已經想起杜甫了)。哪一個偉大詩人沒有這樣的反省和追求?[10]

拿這塊鏡子映照,〈彩店〉語言、意象之講究,內容之表裏多層,主題之縱深,都是藝術上的矢志追求,加上競賽求勝的意識,〈彩店〉可說施足「火力」,更是胡燕青「火力」最猛的散文。盧瑋鑾對這種用力之處,有欣賞,也有批評。她給〈彩店〉的評語,最後一句是:「說作者小心營造,是優點,但也成為一些缺點─通觀全文,就稍欠自然揮灑了。」[11]

 

至少兩個層次:作者創作的原意

胡燕青大概深知這篇散文意涵豐富,不易索解,因此得獎作品結集前,應主辦單位公共圖書館的要求撰寫作者簡介和得獎感受,就對這篇散文作了頗為詳細的自剖:

我選了一所賣紮作的鋪子,作為這篇創作的題材,原因很簡單:它給予我豐富而具體的感覺。它教我覺得熟稔、親切,它透溢着泥土味兒,同時又使我感到恐懼、疑惑和好奇。它站在活人與死人之間,神秘而昏暗,卻又無比的華麗。它的門面總是大紅大綠,內裏卻是黑沉沉的,那種氣氛,總使我聯想到另外一個世界。有時我不禁懷疑,那就是通向死亡的一個秘密入口。

創作的時候,我試圖以至少兩個層次來寫。在第一個層次上,我希望能表現一個實象,一種可觸可感的生活;在第二個層次上,我希望能夠透過一些意象和象徵,走向一個較為廣闊的境界,並且對其作出適當的刻劃;最後,我盼望通過這一篇創作,展露「我」(作為一個人)無奈地處身於此的感覺。

七色的生命背後就是幽暗的死亡。彩店給我的啟示是珍惜,因為一切色彩都是單薄而短暫的。[12]

是的,由漢堡包、可樂、快餐店、超級市場、電子遊戲機中心、火箭、太空穿梭機這些符號建構的「新時代」中,舊事物加速式微、消逝,生命輪轉,事物壞滅;胡燕青在〈彩店〉,特別在結尾描寫「人間煙火」的事物裏,流露了對單薄而短暫的色彩的「珍惜」之情;她寧願事物、色彩、生命未「驟入空無」,仍握在手中時,看到它「扎扎實實的在我指縫間抖動飛揚」。

在創作〈彩店〉的「階段」,「焦急上升、追求偉大「至境」、「不甘道在便溺」的胡燕青,因為新生命的降臨,使她對生命、死亡、人生、創作,作了深切的反思:「自雲端帶回大地」、「以蒼生的卑微感念宇宙、憐惜萬物」、「在孩提與白髮的中間,我決意找尋自己年青而有力的,作為一個人的印證」。[13] 於是,胡燕青的散文,筆觸伸向兒女的趣事、老師的教誨、平凡的街道、吃飯看報的夫妻……。〈彩店〉步步為「營」、「高」屋建瓴「匠」心獨運的細琢精雕,鮮見於中後期的散文。無論如何,〈彩店〉是胡燕青早期散文的代表作,展現了高度的文字敏感、成熟的修辭技巧和佈局謀篇的功力。

而反思生死、人生,對於胡燕青來說,具有正面和積極的意義。研究「死亡哲學」的段德智說:

死亡也並非像某些人所想像的那樣,只是人生的一個消極的或否定的 (negative) 階段,而且也可能構成人生的一個積極的和肯定的 (positive) 階段,構成人生的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成長」或「昇華」階段。因為一個處於這樣一種人生階段的人才極易真正地「擺脫俗累」,毫無偏見地反思人生和世界,從而窺見人生和世界的「終極實在」,本真地體悟出人生的真諦。[14]

經過此一「成長」或「昇華」階段,胡燕青創作的取材、風格不但有所轉變,個人更在一九八九年復活節,「接受了耶穌基督為救主」[15];此後,她談宗教信仰,以至談詩論文頗常強調「終極宏圖」、「終極視野」──「就是看得見上帝的世界,就是承認祂存在和掌權的國度」[16]。一九九五年更出版了詩集《我把禱告留在窗台》上。

 

結語

我快步走過那沉悶得發慌的紙店兒,向車水馬龍的大街走去……。

走過車水馬龍的大街,胡燕青會做些甚麼呢?──且看〈春天的破衣下〉的結尾:

我們走過馬路。沿街而下,拐個彎就是正街市集。我們去買節瓜做菜,那是冬末春初才開始有的,快夏天了,一定更美味。[17]

有了兒女,當了母親,和孩子一同買菜,看着、感受着孩子成長,反思着創作與生命,胡燕青的心志、觀念和心境都變了〈彩店〉之後,在胡燕青散文創作的歷程上,乃有平易近人,書寫「人間煙火」的《心頁開敞》、《我在乎天長地久》、《更暖的地方》。                                                               

 

 

 

 



* 王良和先生,香港教育學院 中文學系 (香港)

[1]. 黃維樑編《香港文學展顏第三輯》(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86),頁212-213

[2]. 這個結尾,有點像第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凶室〉的結尾「花園裏,晨風陰寒,天上的烏雲壓得低低的,五月的天氣仍然變幻不定。我深深呼了一口氣,想起爸媽可能已在辦公室等我,於是我加快腳步,向那邊走去。」見《香港文學展顏──市政局一九七九年中文文學獎得獎作品及文學週講稿》(香港:市政局圖書館,1980),頁171

[3]. 這一段所有引文見胡燕青《日出行》(香港:山邊公司,1988),頁124-125

[4].《香港文學展顏─市政局一九七九年中文文學獎得獎作品及文學週講稿,頁96

[5]. 以上兩段引文,見鍾曉陽《春在綠蕪中》(香港:大拇指半月刊,1983),頁91

[6]. 胡燕青曾在八十年代中的一個座談會上公開說,當年為了買房子,向朋友借了錢做首期,參加這次中文文學獎,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得到獎金還債,當時筆者在場。

[7]. 此文部分段落出以孩子的視角,某些用詞、意象,也指向兒童,例如第九段寫作者「蹦跳着正要去買粥點作早餐,用「蹦跳」一詞,和首段「在它們蹦跳的鈴聲中,孩子們好像長高長得格外的快,似有某種呼應和連繫。

[8].「游來」、「流來」是胡燕青常用的通感技巧,即不出水的聯想,例如〈散入蒼生話劍橋〉的第八節「一絲清婉的歌聲,越過透明的晚波和垂柳,向我們幽幽游來」、「草是濕濕的;隔水游來是那靜寂中的歌聲,泅向我們的心潮,也是那麼濕濕的」、「站着的、坐着的、懷舊的、戀愛中的人們,走出了紅磚古築的大門,走過埋足的草葉和樹蔭,輕輕的向歌聲流過來。見《彩店》(香港:山邊公司,1989),頁105-107

[9]. 錢鍾書《七綴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0),頁75

[10]. 王良和〈與胡燕青筆談〉,《文學世紀》第三卷第二期總第23(20032),頁40

[11].《香港文學展顏第三輯,頁213

[12].《香港文學展顏第三輯,頁208

[13]. 以上引文見〈春天的破衣下─橫亙在童年和暮年之間〉,《日出行,頁125127

[14]. 段德智《死亡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頁10

[15]. 王良和〈在自省中不斷開拓詩藝─與胡燕青談她的詩,見王良和《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香港:匯智出版社,2008),頁216。胡燕青八十年代與基督教背景的《文藝》編輯黎海華《突破》主編李淑潔等時相往來,不少作品發表在基督教的刊物上,19871月開始,更在《突破》撰寫名為「心頁」的專欄。

[16]. 《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頁221

[17]. 《日出行,頁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