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8-19期 2011 年 6 月

 

 

 

曾酌霞居港交游詩述

 

楊利成*

 

 

. 曾酌霞生平簡述

曾昭樺 (1906-1951),號酌霞,曾文正公 (1811-1872) 曾孫。父觙盦 (1866-1929) 為紀鴻 (1848-1881) 長子,幼聰敏,12歲即能詩,王湘綺 (1833-1916) 譽為「聖童」。23歲中進士,為翰林院中最少,有「翰林才子」之譽,梁啟超稱為「詩界八賢」,有《環天室詩集》行世。酌霞為觙盦次子,兄弟排行第八,側室陳氏 (1873-1937) 所出,陳氏為梁鼎芬義妹。酌霞生於武昌。幼聰穎,七歲能詩,有句云:「梧桐落葉晚秋時,菊花大開香滿屋。」胞姊寶蓀 (1893-1978) 詩:「憶弟七齡時,寄我菊花篇。呀呀初學句,讀之為破顏。 [1] 即指此事。酌霞以詩名,擅駢儷,可謂濟美鳳毛。

酌霞早歲讀書家塾,後入讀長沙雅禮中學,及漢口博學書院,習英、算、科學。其後來港升學,23 (1928) 畢業於香港大學文科學院。精通中、英、德、法語文。畢業後,任職海關公職。歷任天津、煙臺、南寧、貴陽、重慶、武漢各關幫辦。亦嘗任華中剿總籌募處處長。光復後,來往桂粵。1949年,時任職漢口。適中原板蕩,即辭公職;與胞姊寶蓀,取道廣州,避地香江。住三弟昭柯 (1918-1991) 青山道家中。棄官從商,與昭柯創大德紗廠,經營汗衫紡織。因時局不定,經濟困難;且南下者眾,競爭激烈,生意黯然。遂興遠赴南洋,萌新開碼頭之心。 1951311 (辛卯 二月初四 ),由港赴星 [2] 。慘罹空難,終其一生。 [3]

酌霞以其顯赫之家世,深邃之家學,歷任之公職;交游於公卿,周旋於壇坫之間,創獲必多。酌霞亦嘗輯錄其詩,並經父親及 陳散原 先生審訂評改。未曾付梓,藏諸行囊,惜乎天不愛寶,與人俱亡。後人蒐輯,祇麟爪耳。今據之以言酌霞詩,捫燭摸象云爾。

 

. 現存曾酌霞詩之結集經過

酌霞歿後月餘,其兄約農 (1893-1987) [4] 於酌霞遺篋,得生前鈔錄之〈匡廬酬唱〉、〈凌鐵〉、〈雙槐〉、〈東台〉、〈愍征〉、〈粵游〉各集手稿本。除〈匡廬〉一集外,皆是旅食四方之作;至於戰後在京漢及居港時之詩稿,則盡燬於空難矣。遂乃請託酌霞生前好友余少颿 (1903-1990),為酌霞蒐集遺稿。少颿先生以匝月之功,錄得5362首。其中有未入集者,又有在集中而文字稍異者,皆並蓄存;題曰《淵默雷聲館遺稿》。抄畢,並題句三章, [5] 以表哀悼。

散原堂奧早深窺。宋域唐關恣驟馳。自愛風華守家法,西江未分逐旁支。

論詩曾聽重宣城。五字精嚴苦鍊成。古調即今誰嗣響,當時接席最希聲。

珠璣觸眼換酸辛。燈暗偏欺不寐人。渺渺雲霄送一羽,絕勝充棟積埃塵。

並委託好友吳荔莊 (1916-1992) 為之校閱。校竟,荔莊為題七律一首:

〈少颿搜輯酌霞遺詩,屬余校閱,既竟,為題一律於卷後〉: [6]

一酹悲君無再筆,稍憐逃劫賸叢殘。後來光燄殊難料,坐接魂痕若舊歡。孤憤在天今可訴,幾篇經眼夏猶寒。微風漫觸燈前響,掩卷渾忘隔世看。

其後,曾約農又以余少颿輯錄所得,付與《華僑日報》,名以《淵默雷聲館詩》作為專刊,至1961年殺青。余少颿作序,饒伯子題辭。 [7]

〈題曾酌霞淵默雷聲集〉:

十年露電去駸駸。忍向遺編溯苦吟。身逐鳥飛終是讖,天教雲斷獨何心。行藏窮髮餘孤詣,文字奇哀有遠音。兄弟白頭鄉國淚,傷春地下更難禁。

1971年,臺灣學生書局將手鈔本全數彙集出版,書名曰《酌霞詩存,即今日所見酌霞詩之專書也。胞姊寶蓀 (1893-1978) 作序,題曰《昭樺詩存。序中說明輯錄旨意:

其平生詩文,曾錄成一稿,並經陳散原丈及先君 (曾觙盦) 為之評改,珍同拱璧,每以自隨。此次南行,存諸行匣,不幸隨機俱燬。彌足悲惜!茲將其遺留之片紙隻字及友好所存手跡鈔件,彙成一集。惟其中不無重複之處,且脫稿之時地,亦多未能確定。……其所以照原文景印而不刪汰者,冀其中或有一二警句,可供後世傳誦,俾得名垂不朽耳。 [8]

原書祇在親朋之間彙集手稿,加以時間倉卒,疏漏自難避免;尚有可以補闕之處。又因求全,盡搜其平生片言隻字,不作刪汰。且手稿來源不一,重複甚多,亦未定稿;其中可資校勘者,亦屬不少。本文就其居港一節,輯述其交遊諸作,以窺酌霞詩之鱗爪焉。

 

. 曾酌霞居港詩補闕

酌霞早歲來港升學 (1924-1929),而現存《酌霞詩存》,並無早年居港之作,若要補此空白,則可從當日報章、時人文集中,加以蒐集。先作輯錄,再作討論。

() 報章

(1) 1926119 《華字日報》,收錄與梁緗舲酬贈詩兩首。

曾酌霞〈贈 君緗舲〉二首:

交臂兩年彈指過,傾心一夕解頤談。驚人語妙奇驚座,入化詩清繡入龕。秀句裁成香正爇,金丸拋去酒初酣。君工射擊 書生拊劍操胡語,始信楩枬出嶺南

霧中文采管中窺。海水嘗鹽一滴知。得友隨園私淑藝,今誰南社大宗師。行空天馬唐人句,戲水紅鴛宋客詞。言志風人兼感事,珠璣錯落幾行詩。

粱緗舲亦有答贈。

梁長齡〈次韻 和曾 君〉:

傾蓋正欣敦舊雨,論文忽訝接高談。喜聞我佛離清界,來與彌陀共此龕。騏驥奔騰風欲起,龍蛇蟄伏夢方酣。將門自有機雲在,他日雄篇擬劍南。

百丈詩城未易窺。文章弱冠四方知。果然寸管萬夫敵,信有三人一我師。豔擬香奩韓偓句,清同潄玉易安詞。蠻煙瘴雨風騷盡,大雅扶輪合有詩。

 

 (2) 192623 《華字日報》,刊載酌霞絕句四首:

曾酌霞〈有所贈〉(懷奉天某君):

不知誰是爾前生。綽約丰姿照眼明。今日乍逢重乍別,來生應許我同行。

落日流波皆客意,回眸轉睞見深情。如今縱有珠三斛,難買當時一笑榮。

今夕思量只是愁。當年無語為多羞。仙人果有離魂術,欲尚邯鄲覓枕頭。

過事難忘恐友知。寄情題句重愁思。英姿雅態卿兼盡,究是男兒或女兒。

() 文集

(1) 吳天放 (?-?)《芸窗筆記》,錄七律一首。

吳天放為酌霞之大學宿友,酌霞學文,天放習醫。其《芸窗筆記》,錄1926年之酌霞贈詩。 [9]

曾酌霞〈贈吳天放〉:

君能玄哲真天放,我假飄零作地仙。才到島嶼新屬國,又訂文字舊姻緣。挹汝清芬紳帶滿,照人炫耀髻珠圓。三年採艾堪醫國,肘後青囊有奧篇。

 (2) 吳荔莊 (1916-1992)《荔莊詩稿初續集》,錄一斷句。

《荔莊詩稿初續集》有〈哭酌霞三首〉。第三首自註中云:(酌霞)「行前口誦留別七律,僅記其第七句云:「南行不待垂天翼」。殆絕筆矣。」 [10]

 

. 曾酌霞生平補述

酌霞生平,除胞姊寶蓀之記述外 [11] ,罕有見聞。從資料之蒐集,可補詩人生平之未述者。

() 居港求學年期

酌霞何時來港,已無可考。據曾寶蓀謂酌霞「年二十四,畢業香港大學」 [12] 一語,則居港年期,在1929年前明矣。從192612月《華字日報》,曾酌霞〈贈 君緗舲〉詩中有「交臂兩年彈指過」一語,推斷酌霞之居港時期,必不後於1924年,可推定酌霞居港求學時期,在1924 1929年之間。

() 早年感情生活

酌霞終生未娶,綜觀《酌霞詩存》,亦不見其感情生活。惟於 192623 《華字日報》,刊載酌霞〈有所贈〉(懷奉天某君) 四絕句。所贈何人,所言何事。既然作者有心不說,後人亦無從查考;更不必鈎沉稽古,強作解人。文字所見,所贈友人,既有丰姿綽約之態,流波顧盼之情,冷傲孤芳之女兒家情態,亦復英華颯爽,俊朗不凡之男子漢氣度;直教詩人情靈搖蕩。雖為賢者諱,然詩已罕見,情復難知,彌足珍貴。年少心事,昔日不敢明言;兩地相思,今朝夢魂繾綣。乍見一段少年韻事,亦復一快。

() 退居匡廬之經歷

酌霞於1928年夏於港大畢業,即離港返國,翌年年底,退居匡廬。此事原因,耐人尋味,也無片言隻字紀錄。然考諸匡廬酬唱,與緗舲之往還文字,可探究其中原委。若不見《華字日報》唱和諸作,則不知緗舲其人。眼前材料,白白流走而不覺矣。梁緗舲可謂知己者也,匡廬豹隱,亦投詩酬贈。〈匡廬酬唱集〉中,有〈酬梁緗舲長齡即用玉溪生送從翁從宏農尚書幕韻以述湘事〉及〈五言轉韻一首〉 [13] 二首。〈五言轉韻一首〉題下,原稿有「寄緗舲」等字,後經塗抹;可知此詩原為寄贈緗舲。二詩均言湖南長沙近事。酌霞畢業之後,匆赴廬山,然而身在江西,詩則詳敍湘南,又與居港緗舲傾吐,原來別有隱衷。

所謂湘事者,是指192729年間之湖南暴動。事緣1927年,作為長沙共產黨根據地「船山學社 [14] ,在3月開始,到處煽動暴亂。至 48 ,武裝破壞搶佔寶蓀、約農創辦「藝芳女校。二人與全校師生,倉皇徹離。攜同父親,由湖南長沙,始經漢口,再至上海避入江西匡廬。同年10月,藝芳復校。192730年間,湖南依然不靖。 19291111 父親病逝。酌霞返湘奔喪。加以約農病肺,遂與堂弟昭榕 [15] 並赴廬山養病。 [16] 〈匡廬酬唱集〉之作,即其時也。酌霞以其家庭多事,梓里未安,雖云靜養匡廬,心事卻未平息;心潮起伏,故藉詩贈緗舲,細訴鄉事,不平塊壘,杯酒難澆,牢落離愁,噴薄而出。歷觀詩中所云:

歸客悲周黍,居人失舜韶。城頭軍鼓震,粉堞戍旗飄。北騎先衝突,南蠻肆巧恌。……社鼠何曾滅,池魚竟被燒。妖星穿苦霧,煞氣慘狂飇。玉帛難成約,金莖不治。……舊畬仍赤土,新政處青苗。垂翼曾常振,欃槍未盡銷。 [17]

重峰徒自阻,行旅空悲傷。悲者久已倦,絕頂雲中見。回首一望低,乾坤忽旋轉。……行行更入雲,地接女兒城。石室文翁宅,荒坵彭澤墳。古者長已矣,今日我誰起。昨夕聯詩曾一堂,此時看山各千里。山川若含情,映月盡成嚬。月行千里何曾別,人對清輝夢不成。 [18]

太阿倒持,映月成嚬,兵燹凋殘,哀鴻遍野,全非太平景象;與學有初成,青年勇猛之氣,匡廬仙逸,桃源世外之景,完全不侔。經此推敲,酌霞生平之一段謎團,終亦水落石出。

() 南洋臨行之話別

酌霞意外,突如其來,臨行前事,亦無復稽考。惟於《荔莊詩稿》,見荔莊有贈別之作。

荔莊〈送曾酌霞南遊〉: [19]

經過哀樂中年別,變化鵾鵬萬里同。草長三湘迷楚望,詩徵四海挹王風。相期故國歸何補,到日春暉暖漸融。此去南溟天地闊,神州回首意無窮。

除贈詩外,亦設祖餞。席間,二人論詩唱酬,荔莊更述酌霞「行前口誦留別七律,僅記其第七句云:「南行不待垂天翼」。殆絕筆矣。」 [20] 原來酌霞亦有賡和,可惜當時未留筆錄,單憑記憶,祇得斷句。此段行事,是酌霞之最後記錄,彌足珍貴。

 

. 曾酌霞居港交游考述

酌霞於民國三十八年來港。當時國事頹唐,人事消磨,生事困頓。雖南陬蕞爾,然士紳流寓,人材薈萃,亦復一時之盛,無論杭州汴州矣,可謂江山不幸詩人幸。酌霞居港,雖不足兩年,樽俎酬接,皆時彥勝流,所存詩作亦多,也見面貌。可稽者有:

() 余少颿 (1903-1990)

《酌霞詩存》輯錄唱酬之作,以少颿為最多,除少颿負責蒐集,資料最多;二人交往之深,也是原因。二人早已相交。1947年重九日,于右任約請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登高,曾余同行,並各有賦詩。同日,青溪白門兩社約集古林寺分韻為詩,亦有同賦。1949秋冬之交,二人有詩贈答。

余少颿〈己丑秋日奉寄酌霞詞長〉: [21]

每念伊人在水湄。去來相阻積相思。難忘落帽逢重九,記否傳郵問一瓻。坐閱腥膻增鬱悒,幾時泉石證襟期。迢迢欲濟無舟楫,不為秋風如皺眉。

曾酌霞〈酬余少颿 自漢口寄〉: [22]

避地疑無地,勞生愧友生。懶真書少答,頓悟實非名。感汝飄飄句,憐余踽踽行。莫尋投珮處,風雨困空城。

己丑重九,在 19491030 ,時值易代。當時少颿居粵 [23] ,酌霞滯留漢口,未知去向,徬徨無依。於崩分離析,戎馬倥傯之際,少颿欲濟無楫,酌霞坐困空城,前路茫茫,尚關心如此。朋友之至情,非一般唱酬可擬。此為居港前夕,寓港之後,唱酬更為頻仍。可論之詩亦多,詳說於後。

 

唱酬之外,酌霞亦每為少颿題詠。見諸集者計有:

曾酌霞〈寄題余少颿偶耕圖 [24]

橫流心處即安流。憂道憂貧共一丘。何似小園收芋栗,不知浮世有春秋。十年樹見桃三熟,千里魚行水一漚。從此鹿車驚俗眼,更留青綠照南州。

曾酌霞〈題青谿話別圖為余少颿〉: [25]

白雁來時草木腥。又看名士集新亭。已昏孤注難消息,且引深卮共醉醒。京雒清游存夢寐,關山離思入丹青。還家縱似梁江總,鄰笛淒然不可聽。

域外淒涼,輾轉寄人廡下,書生懷抱,坎凜空負平生。借圖寫話,以寄家國情懷。滄海橫流,魚行千里;落拓新亭,徒有鄉關之思;流離江總,無聞桑梓之音。現今人事已非,讀之仿聽山陽舊笛,使人泫然。

() 吳荔莊 (1916-1992)

酌霞與荔莊,同是南來避地,論交香江;哀痛之餘,自是惺惺相惜。荔莊憶述舊游,有「京國久神交,夷居接歡言」之語。二人唱和,合在南來之後,始於1950年。

曾酌霞〈贈吳荔莊〉: [26]

中原糟粕付秦灰。嶺表詩流忍費才。流眄山川今異古,關心魚鳥去還來。村醪也解催人醉,籬菊何緣對客開。目斷樓臺涵海氣,好攜明月自徘徊。

荔莊復有覆函: [27]

酌霞先生道席:見贈一詩,第一二四各聯,均見勝處,至佩。匆促間奉酬乙章,遜色遠甚,寫上 教正為幸。 尊公《環天室集》,如行篋有存,甚望 惠贈一部。寄寓九龍彌敦道三三零號三樓東莞同鄉會。希以時賜教,草此不一。即頌

道祺

                                                 吳天任拜啟  十月二日

並有和詩: [28]

遊吳越 君歸楚,燕雁差池世事非。今日流人話滄海,一般秋色對斜暉。環天欲問寒呵壁,明月餘攜露滿衣。珍重湘鄉舊家學,茝蘭零落菉葹肥。

下署「奉酬一首即呈 酌霞先生正句  庚寅秋日吳天任」。

 

庚寅即1950年。二詩想是定交之作。同是天涯淪落,相望中興,終亦蒲扇難賣,鶴遠遼東,惟有相期珍重,皓首為期。其他唱和之作亦夥,並錄如下:

吳荔莊〈九日港澳舟中〉: [29]

濤頭初日上東隅。雲影涵空若可呼。滿眼滄波餘獨照,隔年幽約定長吁。登高入海俱多事,往燕來鴻總在途。那有茱萸供笑把,故山秋夢已模糊。

曾酌霞〈和荔莊港澳舟中重九〉: [30]

海水狂飛濕客襟。歲時容易感秋心。萸囊避惡難為佩,菊酒延齡未忌斟。寧待桑田添粉本,祇愁猿鶴念苔芩。朱絃一為游魚鼓,愁向滔滔覓賞音。

吳荔莊〈樓居〉: [31]

島市栖栖寄命年。樓居初接早涼天。坐吹海氣繁星動,自媚秋宵一榻專。翻史似聞褒闖獻,棲心空擬混儒禪。眼前幾閱浮雲變,莫更憑闌對逝川。

曾酌霞〈又和樓居〉: [32]

靜觀物理悟杯膠。墨守何因賦解嘲。鮫市樓臺憐蜃吹,化人袪袖託神交。騰騰海氣驚朱鷺,颯颯天風冷紫茭。莫試危樓舒望眼,故園三徑未誅茅。

文化解體,顛倒是非,菊酒未必延齡,萸囊不能袪惡,坐看世局頹唐,翻雲覆雨,而坐困窮陬,故鄉不能同歸,惟有無可奈何,望洋興嘆。

《酌霞詩存》並收了荔莊以下一首手稿,雖未見酌霞賡和,然亦知為酬唱之作。

吳荔莊〈晴夜〉: [33]

小雨初收生夕暉。寒灰重撥欲薰衣。殘秋未了餘芳戀,夜氣仍扶斷夢歸。一穗燈花媚幽獨,百年心計苦危微。起禁風露無窮意,檻外如聞倦羽飛。

以下兩首,不見於遺稿,而見於吳天任《荔莊詩稿》。

吳荔莊〈庚寅守歲〉: [34]

樓外車塵似水流。喧喧歌吹接飛愁。東風欲動餘寒卻,殘夜沉吟萬態收。舊國秦灰了糟粕,殊方夏曆自春秋。北歸那復成吾土,只此蠻山合少留。

從荔莊口中,知二人嘗論此詩。其〈哭酌霞〉詩云:「尋常一字識,豈意身事了。」自註曰:「此皆臨行語意。其(指酌霞)見余〈守歲詩〉「舊國秦灰了糟粕」,謂此「了」字是從山谷「癡兒了卻公家事」得來。余亦舉散原「早歲親朋了歎嗟」為例。」山谷是酌霞淵源,散原乃酌霞師法,二人對答,工力悉敵,可謂莫逆矣。

吳荔莊〈送曾酌霞南遊〉: [35]

經過哀樂中年別,變化鵾鵬萬里同。草長三湘迷楚望,詩徵四海挹王風。相期故國歸何補,到日春暉暖漸融。此去南溟天地闊,神州回首意無窮。

酌霞臨行前,荔莊嘗贈詩餞別。席間論詩唱酬,推心置腹。討論同光詩法,由巢經巢說到陳散原。酌霞又指點荔莊輯集之旨意:除要保留少作外,還要多存地方土風之詩篇;見解可謂獨到。酌霞更應允為荔莊校訂詩稿,撰寫序文。二人交情,豈是一般。荔莊並謂酌霞「行前口誦留別七律」,惜當時未曾筆錄,後來荔莊僅記其第七句云:「南行不待垂天翼」。 [36] 殆為酌霞之絕筆矣。此詩可惜不傳,祇得斷句。此段記載,為酌霞之最後記錄。酌霞歿後,荔莊有哭酌霞五古三首:

吳荔莊〈哭酌霞〉三首: [37]

相待市樓杯,言詩恣幽討。問我巢經巢,何如散原老。許我駢儷序,珍重定吾稿。勸補土風什,少作休盡掃。尋常一字識,豈意身事了。(自註:此皆臨行語意。其見余〈守歲詩〉「舊國秦灰了糟粕」,謂此「了」字是從山谷「癡兒了卻公家事」得來。余亦舉散原「早歲親朋了歎嗟」為例。) 聚時不甚惜,後會在懷抱。別後不甚思,緘詩送遠道。驀地驚噩耗,疑夢天日皎。駭汗過余 (少颿) (伯子),問訊顏色愀。嗚呼彼蒼意,殲我平生好。散帙餘贈詩,寥落期嶺表。遺箋颯光芒,風動魂痕繞。飛逝淚水邊,欲語向冥杳。(其一)

 

死者非一端,嗟汝何慘慄。凌空御風行,沉霧觸石裂。併命廿六人,生死如泡沫。(自註:以今歲陽曆 三月十一日 ,乘飛機赴曼谷。纔起飛,即於香港筆架山撞燬,同難者二十六人。) 君子慎履險,意外那忍說。自逢飛輪翔,稍勝車舟劣。真成縮地方,俄頃萬里越。如何值陰霾,盲目闖空闊。平昔足殷鑑,屢聞天翼折。成敗亦由人,天豈殺機發。哀哉志無窮,殉此禍倏忽。(其二)

 

堂堂湘鄉裔,明德家教敦。博綜中西學,粹然儒者倫。馬工並枚速,精氣生篇翰。浮沉妖亂際,睥睨公卿間。京國久神交,夷居接歡言。每見不能別,高論參天人。交期終苦短,天絕難與論。世改士益孤,慟哭殂斯文。生不歸故國,零落成寃魂。灑涕賦大招,海上悲風翻。心悽舊笑語,目送垂天雲。(自註:行前口誦留別七律,僅記其第七句云:「南行不待垂天翼」。殆絕筆矣。) (其三)

 

三詩道盡二人交往,情真意滿,都在文字之外矣。

 

翌年壬辰 (1952),荔莊檢拾遺札,紛披几案,見故人手澤,狼藉丹鉛,恍見騺鳥之勁翮,猶聞杜宇之哀音。知音不再,世無可語,不禁泫然,以詩為記。

吳荔莊〈酌霞歿周,檢遺札題後〉: [38]

世變成今日,相期失此人。歸魂應動紙,宿草又驚春。孤憤生前共,無言地下鄰。年來風雅喪,留命敢輕身。

() 饒伯子 (1917-)

余少颿、吳荔莊、饒伯子三人,為酌霞在港摯友。饒公雖為酌霞後輩,然而對於饒公之學問,酌霞極為佩服。饒公於抗戰時期,嘗西奔蒙山,避入大傜山,竄跡荒村,雜居峒獠感時撫事作詩自遣歷述傜山風土民俗後錄存〈傜山集。酌霞為作題

曾酌霞〈題饒伯子傜山吟草〉: [39]

先生避地攜圖史,自有文墟敵洞天。已遣箋經忘歲月,偶緣行藥識山川。銀釵叩鼓存傜俗,青箬包鹽出漢錢。縱不搜奇誇海雪,也留高詠證桑田。

居港以後,唱和亦繁。二人詩作,禪心澹靜,藹如仁者之言,豈知為三十四十之壯年耶?持重老成,聲同氣類。

 

饒伯子〈獅子山坐對朝昏悠然成詠〉: [40]

窺牖獅子山,當頭一棒喝。揖我如大賓,見我如柱笏。我行方施施,日來步林樾。郊卉靚吐妍,斑鮮紛清發。晨興寂無人,烏啼山欲活。烹茶捫虱坐,面壁書空咄。夜半山雨來,諸峰翠似潑。有時層陰生,雲過山竟沒。果有負而趨,恍兮極通侻。乃知大無外,何處有凹凸。建以常無有,乾坤此秀骨。供養得朝霞,從此餐野蕨。

 

曾酌霞〈又和所居面山坐對朝昏悠然成詠〉: [41]

高門臨廣術,輕車走芳陌。每苦闤闠喧,遠逐郊原適。何如面山居,當戶一片石。無勞樹塞門,頓與囂塵隔。嶔嵸知仰止,确礫容投跡。疏林隨日轉,落葉因風積。危崖巧蔽虧,灝氣凝朝夕。嵐翠潤琹書,山光明枕席。匪求居處安,略愜煙霞癖。折角時岸巾,玄齒便行屐。坤維鳥道(原闕),天府羊腸劇。波濤阻莫從,守寂揚雄宅。穿徑既不由,移山亦何益。所貴不緇磷,未能辨堅白。

 

饒伯子〈曾酌霞招游粉嶺未果〉: [42]

近界青山好,服車了無艱。如矢開坦途,削去山巑岏。禾黍方油油,綠遍千里原。絕似履故鄉,每到輒盤桓。曾生欣見招,更欲窮躋攀。同為人事役,浮雲不與閒。神遊已自足,霞采絢林巒。極目惟蒼煙,海市幻螺鬟。入冬風變楚,四國紛觸蠻。嗟爾山中人,求隱未得安。且掬山下泉,聊以滌肺肝。

 

曾酌霞〈又和招遊粉嶺不果〉: [43]

物役侵行止,山川阻延賞。人步蹇修程,襟期豁秋爽。招要得小市,墟落見熙攘。牧笛和漁歌,竹馬依鳩杖。差知稼穡艱,寧求見聞廣。撃壤汝蚩蚩,行役余惘惘。事事塵內心,游游資外獎。登山極崔巍,觀海窮瀇滉。入蜀異采薇,逃吳安拾橡。白墮引殷憂,黃隕增冥想。起予方駕尻,思君正鞅掌。遲子不時來,慨然成獨往。

 

酌霞歿後,伯子復有祭文,情辭淒愴,不忍卒讀。

 

饒伯子〈祭曾酌霞文〉: [44]

車揱馬攻,遽折其輪。烏乎酌霞,罹此千冤。跕鳶墜空,風淒日昏,誠詩讖耶,

朋舊愴魂。死生一條,同歸怛化,胡至此極?山號海訝,無情湘水,悠悠長夜。

片羽空留,悲歌楚些。崑岡揚燄,沈檀發馨。嗚呼酌霞,山川吐靈,洪濤漲天,

不騫不崩。志華白日,心燭蒼冥;歷覽九縣,駕風鞭霆。赫赫高門,篇翰已富;

散原是師,清發標舉。不紛于厖,獨衷于古;棒喝時流,或歌或鼓。譬水朝宗,

盍簪景附。我始識君,珠海之南,我鑽龜書,不以我憨;稱我于人,謂道可擔。

我東曰歸,而君北颿;岸柳攀折,悽惻江潭。適來爐峰,何期聚首;天下滔滔,

如孔之藕。待障百川,看君側手;累和長言,貽我瓊玖。墨瀋猶新,孛入于斗;

泫涕無從,忍哭死友。我究保章,以道陰陽;許我重譯,播之四方。日月逡巡,

我意未央;無復無質,腹痛心傷。我抱我書,吞聲悼逝;交期永絕,昏衢淹滯。

傾河注海,天地長閉;酹子一尊,人間何世!

() 劉叔莊 (1894-1952)

劉氏一門三世,皆香港詩詞大家。伯端 (1887-1963) 為本港一代詞人,亦擅詩,有《滄海樓集》;叔父子平 (1884-1970),有《空桑吟草》;弟叔莊 (1894-1952),有《潛室詩稿》。酌霞詩人,與伯端兄弟,甚有交往。1950年,叔莊病足,慰問者眾,叔莊有詩答謝。茲錄諸作如下:

劉叔莊〈謝紉詩問疾,兼懷少颿、劍甫、酌霞諸子〉: [45]

剔抉爬羅琢句新。力追漱玉信無倫。拋閒鬥韻扶頭手,來看迷陽病足人。稍惜文章藏霧雨,解滋拱把待輪囷。低徊更憶曾夫子,極目枌榆欲損神。

(註云:「問訊枌榆傳遠目」,酌霞句也。)

叔莊所謂「問訊枌榆傳遠目,酌霞句也。」指〈春末感懷〉詩: [46]

虎穴求安不自安。木腸無淚剩辛酸。勞生長是牽牛尾,造物何曾惜鼠肝。問訊枌榆傷遠目 [47] ,及時櫻筍破愁顏。揚塵東海須臾事,好抱孤芳取次看。

 

此詩未明所贈,然就叔莊引述,可知嘗為叔莊贈矣。對於叔莊傷足,酌霞和詩慰問,叔莊亦復答酬。

 

曾酌霞〈次韻慰劉潛室傷足〉: [48]

臨安詞社競尖新。謀國雕蟲本不倫。屏足且為逃世客,捬膺真似渡江人。詩歌縱許傳千首,厫穀誰能指一囷。四野同雲催歲暮,暫憑高詠長精神。

劉叔莊〈得酌霞和作,仍用前韻卻寄〉: [49]

力挈頹流更作新。文章經國兩無倫。菲菲芳烈成鴻澤,嶽嶽風裁見後人。傾蓋喜能同一轍,論詩奚翅獲千囷。華予歲晏誰能復,自就游龍學養神。

觀乎諸詩,叔莊對於酌霞之文學品格,亦云推崇備至。

 

 

() 劉伯端 (1887-1963)

《酌霞詩存》有〈次韻秋夜不寐〉詩,然未題次誰人之韻。

曾酌霞〈次韻秋夜不寐〉: [50]

新歲筠管不勝吹。自界烏絲寫小詩。窺戶月華涼似水,畫堂人散已移時。

酒醒衣薄覺輕寒。更展屏風六扇山。微雨忽吹螢影亂,自移明鏡試勻顏。

 

檢閱《滄海樓集》,得知伯端於1950年有詩二首:

劉伯端〈和子平叔父秋夜不寐〉: [51]

風挾狂濤盡日吹。扣門喜得送新詩。白頭人事垂垂憶,最是潯州對榻時。

蕭蕭落木向宵寒。秋思無端笛滿山。燈燼不挑垂盡蕊,好留殘豔伴衰顏。

子平原詩是:

劉子平〈風雨夜不寐 庚寅八月十七〉: [52]

狼藉櫥書委又看。欷歔孤榻答群鼾。天涯自是多風雨,可許驚枝一夕安。

炯炯雙眸照夜青。難將渴夢代長醒。去來今古填膺事,併入蕭蕭起晦冥。

莫嫌白日看塵去,願乞清秋貼席眠。世已無窮宵又永,芳膏能不恨長煎。

伯端和子平二首,是和意而非步韻,後來者始步伯端韻耳。核對之下,則知酌霞所次韻者,正是伯端二首。此韻伯端甚喜,更至五疊其韻,而次韻者亦夥,足見一時韻事。 [53]

() 李鳳坡 (1890-1960)

酌霞與鳳坡,罕見唱酬之作;而1939 (己卯),鳳坡收得黃香石〈散書記卷〉墨蹟,十年之間,廣求題跋,號為盛事。 [54] 酌霞亦有題詩,亦記當時之一段翰墨因緣也。

曾酌霞〈題黃香石散書記卷為李鳳坡〉: [55]

兵火何曾赦,蟫魚每不饒。齊人誚糟粕,越客賤申椒。已似窮宜送,應無魂可招。良朋思表聖,亙古意怊怊。

 

. 《酌霞詩存》之訂正

() 審訂文字

曾寶蓀於〈昭樺詩存序〉中謂《詩存》文字,不作刪汰,意存完貌。若要作為定本,又必須加以審訂。其中方法,可於唱和諸作,考訂詩人前後作品之不同,審視其用心取向;從而校訂集中文字,作為定本。舉與少颿唱和諸例如下:

(例一)

《酌霞詩存》輯有1950年庚寅冬至詩,同題者三首;並有少颿和作。

曾酌霞〈庚寅至日〉: [56]

年年至日長為客,促息將愁寄短吟。一室影形成獨往,半生心跡付重陰。樊羊幕燕寧安處,去日來茲忍暗侵。搔首問天無皂白,舉杯空對夜沉沉。

曾酌霞〈庚寅至日〉: [57]

年年至日長為客,促息將愁共歲深。一室影形成贈答,半生心跡寄行吟。樊羊幕燕寧安處,來日今朝忍暗侵。氣結問天無皂白,掩書還對夜沉沉。

曾酌霞〈庚寅至日〉: [58]

年年至日長為客,促息將愁共歲深。一室影形成贈答,半生心跡寄行吟。樊羊幕燕寧安處,逝者來茲忍暗侵。橫目問天無皂白,掩書還對夜沉沉。

余少颿〈至日次酌霞韻并效其體〉: [59]

一陽已復天猶醉,展誦雲牋感慨深。酒薄容賒聊薄飲,宵長不寐自長吟。絳雲壯悔人何眾,念亂懷歸歲更侵。賸欲翛然忘伏臘,年年生事儘銷沉。

 

酌霞前二首為手稿本,第三首則在余少颿整理之《淵默雷聲館遺稿抄本》。從少颿步韻和詩,知其所見者,應是第二或三首,第一首為初稿明矣。並存第二、 三兩 首,可見酌霞之推敲處。首先,第四句由「付重陰」改作首韻之「寄短吟」,以「行」易「短」,平仄使然。此改則文義顯現,且又避免浮泛。如此一改,則首韻亦將隨之而改動矣。易作「共歲深」者,亦是補回原詩第四句「付重陰」之意。惟此一改,先言時序,再入人事,則敍事層次,更見井然。至於第三句將「獨往」易為「贈答」,不但見其運典之心,意象更見渾成。蓋形影雖一而二,若言獨往,似覺拘牽;不若用陶公之形影互為答贈,更見孤獨。可能初稿以「重陰」對「獨往」,字面工整;然未免以辭害意,故以「行吟」易之。又第三首以「逝者來茲」,易第一、二首之「去日來茲」、「來日今朝」,恐怕是避「至日」重字耳。至於「搔首」、「氣結」、「橫目」,三者深淺各異,氣勢不同,其理自明。推敲琢磨,終以「橫目」為優。若謂「舉杯」、「掩書」,兩者無甚分別,就事言事,二者皆可,本無高低。惟對照上文「天問」,則「掩書」似更合作也。由是可知,第三首宜為定本。其字斟句酌,切磋琢磨,又從和韻之詩,推見原作之改動,更見詩人用力之功,不單在傳誦一二警句而已。

 

 (例二)

1950年冬,二人亦有唱酬。

余少颿〈庚寅冬日賦呈酌霞道兄吟正〉: [60]

塵齋坐對慰孤吟。幾盌清茶代酒斟。瘦爾寧知詩味苦,感人難測楚騷深。望涯漭漭湘江水,采菊悠悠靖節心。無地迴旋惟戢翼,寒枝風雨儘堪任。

此詩不入余少颿《自強不息齋吟草》,而存於《酌霞詩存》。少颿錄存此詩,與酌霞諸和作對讀,更可參證酌霞斟辭酌句之用心。

曾酌霞〈酬余少颿〉: [61]

憐君今仍病詩祟,月落屋梁窺苦吟。題襟鬥韻記哀樂,遣愁進酒隨淺深。陋室銘猶誇鴻儒,偶耕圖已盟素心。淵源伊洛嘆川竭,煮字療飢疑不任。

此首宜為初稿。仍用侵韻和答。然而三韻均有步韻,祇首韻用少颿詩首句韻之「吟」字。以步韻而言,似為美中不足。故又有:

曾酌霞〈少颿贈長句依韻為澀體奉酬〉: [62]

憐君詩祟仍苦吟,律細隨時一酌斟。題襟鬥韻極哀樂,遣愁進酒無淺深。陋室銘猶誇鴻儒,偶耕圖已盟素心。淵源伊洛嘆川竭,煮字療飢疑不任。

 

改稿全步原韻,並亦首句入韻,致一二兩句,改動頗大,其意在此。以後者為定本,明矣。

() 考訂讀音

曾酌霞〈贈吳天放〉: [63]

君能玄哲真天放,我假飄零作地仙。才到島嶼新屬國,又訂文字舊姻緣。挹汝清芬紳帶滿,照人炫耀髻珠圓。三年採艾堪醫國,肘後青囊有奧篇。

 

此詩第三句第四字,必為「平聲」者明矣。嶼,讀作「魚」音。則非謂「大嶼山」方作「大漁山」,「島嶼」亦讀為「島魚」也。此說可供研究語言學者,於粵語讀音上,得一佐證。

 

. 《酌霞詩存》補闕他家文集

() 余少颿

余少颿〈己丑秋日奉寄酌霞詞長〉: [64]

每念伊人在水湄。去來相阻積相思。難忘落帽逢重九,記否傳郵問一瓻。坐閱腥膻增鬱悒,幾時泉石證襟期。迢迢欲濟無舟楫,不為秋風如皺眉。

余少颿〈庚寅冬日賦呈酌霞道兄吟正〉: [65]

塵齋坐對慰孤吟。幾盌清茶代酒斟。瘦爾寧知詩味苦,感人難測楚騷深。望涯漭漭湘江水,采菊悠悠靖節心。無地迴旋惟戢翼,寒枝風雨儘堪任。

 

二詩均不入余少颿《自強不息齋吟草》,而存於《酌霞詩存》。二詩言四九、五零年間事,可為少颿詩補闕。

() 饒伯子

饒公為一代學人。論者對於饒公之記述,時人每述其學;日常之事,每多忽略。五十年代,饒公來港寓居,論者祇言修《潮州志》及執教香港大學事;其生活起居,瑣碎細節,都未言及。以下一題,《饒集》不收原作;《酌霞詩存》有賡和之詩。原來饒公初到香港,曾在城郊種植自給,儼如老農,非復早前之才氣縱橫書生公子模樣,亦非似後來之溫文爾雅學者形象;此詩可補饒公生平之一段。

 

曾酌霞〈和饒伯子於九龍郊外種流植援陳力自食〉: [66]

寒門得奇疆,開軒面場圃。籬落暫分張,町畦差可數。綠畦雜赤莧,游龍翳萇楚。種秫足春醪,牧豬豫冬脯。芋區恣採掘,漁梁喜延佇。機心謝桔槔,勞生厭鼙鼓。蚩蚩北戶眠,渺渺西山侶。觀海驗歸潮,臨風思舊雨。不知應帝王,何以養生主。

 

. 曾酌霞詩學淵源及其實踐

梁湘舲和酌霞詩有「將門自有機雲在」一句,概言酌霞能秉承家學,鳳毛濟美。1951年,余少颿錄畢酌霞遺稿,並有題句抒懷, [67] 除了表示哀悼,更寫酌霞詩風面貌。

散原堂奧早深窺。宋域唐關恣驟馳。自愛風華守家法,西江未分逐旁支。

論詩曾聽重宣城。五字精嚴苦鍊成。古調即今誰嗣響,當時接席最希聲。

二首總結酌霞詩淵源風貌。酌霞詩學,淵源有二:一是家學,曾祖家法與父親庭訓。一是師承,散原老人之同光體。所謂能開唐關宋域者,是取徑義山而入,變化山谷而出。上洎江西,近承同光。是以酌霞律體,貫通唐宋,以山谷之嵯岈,變義山之綺豔。絕句則取劍南一路。五言古體,用力於《文選》,而特標舉小謝。少颿自是詩人,所評確切;以下臚其詩作,說明其淵源所自。

 

() 玉溪體

緗舲詩中有所謂「豔擬香奩句,可能是指 192623 《華字日報,刊載酌霞之絕句〈有所贈〉(懷奉天某君) 四首。詩寫少年愛慕之情,若即若離,辭意俱豔,可擬香奩。至於是否好作豔句,抑或別有深意。從酌霞身隱匡廬,亦有豔體之作,以為推論。

曾酌霞〈山中沉寂戲為豔體二首〉: [68]

二月花開槿折初。上頭慵試水晶梳。吹殘笛裏三三曲,盼斷琹邊六六書。吹滿石華污廣袖,摘來銀蒜鎮輕裾。素馨墳下嬋娟影,何似名園葬綠珠。

蜀帝悲春事有無。雙流石鏡望狂夫。 君琴曲何堪斷,薜女花箋不耐塗。人到藍田先種玉,仙逢鄂渚漫投珠。巫山十二罘峰在,只少成都黃酒壚。

 

酌霞之作豔體,非因豔遇豔事,而是以綺豔之辭,寄託傷時哀感之情,前文縷述退隱匡廬一節明矣。豔詞述哀,是義山手法。此法淵源家學。曾氏詩學,從義山入,倡見曾文正公。文正嘗謂義山之詩「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瑩。」(〈讀李義山詩集) [69] 雖然文正近體,多獷悍之氣,而少輕麗之色;此性格學養使然,其詩未能實踐其說。至於環天室詩,就以擅長「玉溪體」,馳名當世。其「紅巾自拭傷離淚,青鳥何因更一銜。」(〈梧州柳枝詞)「來是空言去不得,鵲橋中路起紅牆。」(〈有感) 等句,蹈襲義山,形跡甚明。〈庚子落葉詞〉十二首,哀珍妃下井事。哀感頑豔,撲朔迷離,確是義山〈無題〉風韻。錄其一、 二兩 首,以為見證: [70]

甄官一夕淪秦璽,疏勒千年出漢泉。鳳尾檀槽陪玉碗,龍香瓔珞殉金鈿。文鸞去日紅為淚,輕燕仙時紫作煙。十月帝城飛木葉,更於何處聽哀蟬。

赤欄迴合翠淪漪,帝子精誠化鳥歸。重璧招魂傷穆滿,漸臺持節召貞妃。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湘瑟流哀彈別鶴,寒魚衰雁盡驚飛。

《酌霞詩存》亦首錄酌霞1948年之〈庚子落葉詞〉手抄本,可見珍重之情。是酌霞之所謂「戲為豔體」者,是以義山比興之法,哀豔之文,寫傷心之家國事,亦落葉詞之嫡裔乎。由是見其詩學家法,故其五言長篇,亦步玉溪韻; [71] 可證早年用力義山之功。所謂好作豔句,正是如此。

() 山谷體

曾酌霞有〈少颿贈長句依韻為澀體奉酬〉詩,云: [72]

憐君詩祟仍苦吟,律細隨時一酌斟。題襟鬥韻極哀樂,遣愁進酒無淺深。陋室銘猶誇鴻儒,偶耕圖已盟素心。淵源伊洛嘆川竭,煮字療飢疑不任。

題中所謂「澀體」,非謂文字晦澀,難讀難明,是指不合節奏格律。此詩第一、四、五、六句不合律。第五句末字,更用平聲。頷聯頸聯,失粘折腰。於杜公「吳體」,特為尤甚。然於山谷,可云心法。失粘失律,非不知律,是山谷烹煉之方。學習山谷,乃曾文正公之持論,繼之者同光一脈。錢仲聯《夢苕庵詩話》有詳論: [73]

老杜而後,得其傳者為昌黎、玉溪。昌黎得陽剛之美,玉溪得陰柔之美。山谷外近昌黎而內實玉溪。湘鄉頗窺此秘。〈李義山詩集〉云:「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瑩。太息涪翁去,無人會此情。」今日做宋人一派,以鈎輈格磔為山谷者,皆淺嘗者也。惟陳散原為能參山谷三昧,其〈題豫章四賢像搨本〉第三絕云:「駞坐蟲語窗,私我涪翁詩。鑱刻造化手,初不用意為。」又〈為濮青士觀察丈題山谷老人尺牘卷子〉云:「我誦涪翁詩,奧瑩出嫵媚。冥搜貫萬象,往往天機備。世儒苦澀硬,了未省初意。粗迹得毛皮,後生渺津逮。」所論足與曾說相發。

自姚姬傳喜為山谷詩,而曾求闕祖其說,遂開清末西江一派。同光以後,七律專學黃,於山谷尤有深契,詩字多宗之。石遺老人論詩絕句所謂「湘鄉文字總涪翁」也。

湘鄉文字,多宗山谷;酌霞詩作,何嘗不然「魚行千里一湖中」(〈玄武湖) [74] 「憂道憂貧共一丘」、「千里魚行水一漚」(〈寄題余少颿偶耕圖) [75] ,皆山谷詩字。且又師承散原老人,甚得嘉許。同光諸老,共推山谷。是其七律,得山谷之拗折瘦硬;豈能以不合格律,率意為詩而小之者哉!澀體也者,謙辭也。至其七古,亦師山谷。

曾酌霞〈至石雞寨〉: [76]

雲鳥化官海為市。應羨歸來城郭是。一盃縱敵身後名,萬言莫了人間事。晚菘早稻紛青黃。桑柘影移猶夕陽。不知歷盡羊腸坂,何以重尋烏石岡。

「萬言莫了人間事」,就是山谷「癡兒了卻公家事」詩字;「不知歷盡羊腸坂,何以重尋烏石岡」,就是從荊公「不知烏石岡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點脫出來。七言短古,八句兩轉韻,更是山谷手法。由此可知酌霞對山谷詩法之用力處。

() 宋詩體

余少颿〈至日次酌霞韻并效其體〉: [77]

一陽已復天猶醉,展誦雲牋感慨深。酒薄容賒聊薄飲,宵長不寐自長吟。絳雲壯悔人何眾,念亂懷歸歲更侵。賸欲翛然忘伏臘,年年生事儘銷沉。

 

所謂「酌霞體」者,大抵指酌霞慣用之語句風格。就本詩言之,即頷聯之作法。句中兩字反復,當句成對,翻騰頓錯,是宋人句法。若丁晉公「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石曼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者是也。酌霞祖述江西,亦深明此道。見諸他詩者,有如:

窮地從初地,隨緣即勝緣。(九日青溪白門兩社約集古林寺分韻得絃字) [78]

避地疑無地,勞生愧友生。(酬余少颿) [79]

惹恨還添恨,當歡須強歡。(頓使) [80]

橫流心處即安流,憂道憂貧共一丘。(寄題余少颿偶耕圖) [81]

 

《詩存》輯有酌霞〈偶擬宋人〉二首, [82] 觀其遣詞、運典、拈韻,皆是宋人斗峭,可見酌霞在宋詩之用力處。

下簾亭午鳥交交。故紙新書任意拋。盆景且留金石斛,盤飧惟進玉荷包。頻憐久客思招隱,未擬隨人作解嘲。一雨泮塘添寂寞,會當攜手賞菱茭。

聞孔方兄擬絕交。猶憐塵甑未輕拋。往來作客空懷剌,行止如僧易打包。小楷聊為餬口計,惡詩常怯飯山嘲。庾郎二七知難及,且厭青精卧紫茭。

 

湘舲所謂「他日雄篇擬劍南」,非虛譽湊韻,乃是酌霞之寫作目標。由玉溪而山谷,開唐關而闢宋域,終而成就其「酌霞體」也。

() 文選體

湘鄉五古,早年學選體。同光以後,更專攻陶潛、謝朓二家。雖然湘鄉五古,終未至於閑適沖淡之境,而其詩論,能開出向上一路;是酌霞之選體五古,淵源有自。饒公號選堂,對於《文選》,工夫極深。夏書枚稱其「五言古風,盤空硬語,出入八代諸家,又益造奇語,置之篇中,聳然生色」。 [83] 是酌霞之選體五古,能與饒公頡頏者,一自家風,一是力學也。

 

輯述酌霞居港交游之作,至此而止,而漏網仍多。蒐集之功,詮釋之務,期諸他日有心之人矣。本文資料,蒙 程中山 博士提供,謹致謝忱。                      

 

 

 



* 楊利成先生,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香港)

[1] . 曾寶蓀〈昭樺詩存序〉。見曾昭樺著《酌霞詩存》(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18),頁15

[2] . 往赴星洲,說見曾寶蓀〈昭樺詩存序〉。同註1,頁17。吳荔莊則謂往曼谷。其〈哭酌霞三首〉之二,自註云「以今歲陽曆三月十一日,乘飛機赴曼谷。纔起飛,即於香港畢架山撞燬。同難者二十六人。」見吳天任著《荔莊詩稿初續集》(臺北:藝文印書館,19817),頁221。二說有異,未知孰是。

[3] . 曾寶蓀著《曾寶蓀回憶錄》(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707),頁187-189

[4] . 曾昭檆,字約農,曾廣銓 (1871-1930) 長子。約農與酌霞同祖。廣銓為紀鴻三子,紀澤 (1839-1890) 無嗣,遂為紀澤撫子。約農幼與寶蓀同住同學,酌霞三人,親誼甚篤。

[5] . 同註1,頁507-508

[6] . 見余少颿《淵默雷聲館遺稿》後記。同註1,頁507。吳詩,見頁509

[7] . 余序見註1,頁9-14。饒詩有「十年露電去駸駸」句,則知為1961年也。題辭不見於《酌霞詩存。見饒宗頤著《選堂詩詞集》(香港:選堂教授詩文編校委員會,19781),頁61

[8] . 同註1,頁15-19

[9] . 吳天放著《芸窗筆記.三十二則》(香港:上海印書館,19692),頁13b

[10] . 吳天任著《荔莊詩稿》(臺北:藝文印書館,19817),頁222

[11] . 曾寶蓀著《曾寶蓀回憶錄》(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707)

[12] .〈昭樺詩存序〉語。同註1,頁16。據香港大學畢業同學錄則為1928年畢業。

[13] . 同註1,頁51 35

[14] . 長沙曾文正公祠正殿後園曰「浩園,園東為「聽雨軒」,「藝芳女校」址也。藝芳女校為寶蓀、約農創辦。大殿西邊為「思賢講舍,二十年代,共產黨人佔用為「船山學社。打牆毀瓦,破壞不已。說見曾寶蓀《曾寶蓀回憶錄,同註3,頁101-103

[15] . 曾昭榕 (1909-1931) 字佛保、福保,曾廣鍾四子。

[16] . 事見曾寶蓀《曾寶蓀回憶錄,同註3,頁117-143

[17] . 同註1,頁5152

[18] . 同註1,頁35

[19] . 同註10,頁221

[20] . 同註10,頁222

[21] . 同註1,頁469

[22] . 同註1,頁486

[23] . 少颿己丑〈九日〉有「落帽偏教滯故鄉」句。余祖明著《自強不息齋吟草》(香港:自印本,1978),頁25

[24] . 同註1,頁488

[25] . 同註1,頁490

[26] . 同註1,頁493

[27] . 同註1,頁472

[28] . 同註1,頁470

[29] . 同註10,頁217

[30] . 同註1,頁496

[31] . 同註10,頁216

[32] . 同註1,頁496

[33] . 同註1,頁473

[34] . 同註10,頁219

[35] . 同註10,頁221

[36] . 同註10,頁222

[37] . 同註10,頁221222

[38] . 同註1,頁466

[39] . 同註1,頁497

[40] . 饒宗頤著《選堂詩詞集》(香港:選堂教授詩文編校委員會,19781),頁47

[41] . 同註1,頁501

[42] . 同註40,頁47

[43] . 同註1,頁502

[44] . 饒宗頤著《固庵文錄》(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1),頁228 229

[45] .《潛室詩稿,黃坤堯編《番禺劉氏三世詩鈔》(香港:學海書樓出版,2002),頁233

[46] . 同註1,頁397 499

[47] . 劉引「問訊枌榆傳遠目,原稿及鈔本均作「傷遠目

[48] . 同註1,頁506

[49] . 同註45,頁233

[50] . 同註1,頁494

[51] .《滄海樓詩鈔,同註45,頁199

[52] .《空桑吟草,同註45,頁147

[53] . 同和者有劉子平、曾酌霞、馬鉏經等。

[54] . 鄒穎文編《李景康先生百壺山館藏故舊書畫函牘》(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9),頁146-192

[55] . 同註1,頁496 同註53,頁182

[56] . 同註1,頁396

[57] . 同註1,頁394

[58] . 同註1,頁503

[59] . 同註23,頁27

[60] . 同註1,頁467

[61] . 同註1,頁398

[62] . 同註1,頁504

[63] . 同註9

[64] . 同註1,頁469

[65] . 同註1,頁467

[66] . 同註1,頁500

[67] . 同註1,頁507-508

[68] . 同註1,頁61

[69] . 曾國藩著,王澧華校點《曾國藩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0),頁40

[70] . 同註1,頁1-2

[71] . 見註13

[72] . 同註1,頁504

[73] . 同註68,頁466-468

[74] . 同註1,頁485

[75] . 同註1,頁488

[76] . 同註1,頁484

[77] . 同註23,頁27

[78] . 同註1,頁485

[79] . 同註1,頁486

[80] . 同註1,頁489

[81] . 同註1,頁488

[82] . 同註1,頁373

[83] .〈選堂詩詞集序,同註40,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