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20期 2012 年 2 月

 

 

 

懷鄉和放逐流亡時期北島的詩歌探析

 

馬世豪*

 

 

. 前 言

北島 (趙振開,1949-) 是當今中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於1970年開始創作。1978年,他創辦《今天》及對外發表詩作,與芒克、多多、顧城和舒婷等年青詩人引起注意,獲評論界譽為「朦朧詩派」的重要代表。1989年,北島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寫作計劃後,再到德國柏林訪問。期間中國卻發生了民運活動,繼而發生「六四事件」。雖然北島沒有直接參加民運活動,但由於他一向被內地政府視為自由主義作家,「六四事件」發生後,北島被迫流亡海外,不能返回內地。自此以後,他先後寄居德國、瑞典、挪威、丹麥、荷蘭和美國等歐美國家。

北島面對流亡海外,漂泊不定和居無定所的生活,並沒有使他的詩歌創作活動中止,他繼續寫詩和出版詩集,更積極參與文學活動。1990年,北島聯合李陀、查建英、劉索拉、高行健和陳邁平等流亡和旅居海外的作家和學者,於挪威首都奧斯陸開會,一致决定重新出版《今天》,並於同年8月出版《今天》復刊號,把它辦成一個跨地域的漢語文學先鋒雜誌,北島成為新《今天》的社長。另一方面,他在國際詩壇上的地位也日漸提升,並獲頒不少詩歌獎項。1990年,他榮獲瑞典筆會的圖卓爾斯基文學獎 (Tucholsky Prize, Swedish PEN) 和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 (Freedom to Write Award, PEN American Center)1990年,美國藝術文學院選他為終身榮譽院士 (Honorary member of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1998年,他擔任摩洛哥詩人之家榮譽會員 (Honorary member of the House of Poetry in Morocco),更於2002年獲他們頒發阿格那國際詩歌獎。此外,北島曾多次獲提名諾貝爾文學獎,雖然最終未能成功,但他已成為海外學界認識中國當代詩歌的重要地標。

關於北島流亡時期的詩歌風格,不少評論指出詩歌風格改變了,主題與早年的詩有所不同。早期北島的詩風充滿反省意識,處處表達否定和懷疑的批判態度。例如,洪子誠用「否定」、「懷疑」和「批判」等字眼,形容北島早期的詩,表現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和批判精神, [1] 謝冕認為他的作品能「體現了他們這一代人對生活的思考 [2] 杜博妮 (Bonnie S. McDougall) 亦指出早期北島的詩具有actualbeyondfate等主題特點,指出理解上的複雜性。 [3] 北島流亡海外後,他的創作產生變化,楊小濱指出,北島流亡後的創作表現了他對歷史的反思和反省,並以「花朵」和「樹木」等本來表達理想的意象,反過來標示理想的喪失和滅絕,對比早期的不同。 [4] 歐陽江河觀察到北島的詩藝轉變,早期作品中常見的那種預言和宣告口吻和急迫形象已經甚少見到, [5] 林幸謙則比較北島和其他流亡海外的中國詩人,指出北島流亡後的作品呈現較冷靜和收歛的流放語言,較少放縱情緖的表現。 [6]

這些評論均鮮明指出,北島的詩的主題和藝術技巧,在流亡前後呈現不同的風格。然而這種改變,仍繼承他的詩風充滿反省意識的風格,突破創作的界限,反省詩歌創作的新方向。北島流亡後的詩,風格變得內向和冷靜,題材更為含混和晦澀。相對於在國內以革命文學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來進行世界的想像,流亡體驗成為北島尋求進一步的創作原動力的重要途徑。他離開中國,流徙於不同的國家,旅行的經驗使他改變了世界觀念和看法,對離開家國和懷鄉的主題作多角度理解,構成流亡下的世界想像,但詩歌的主題仍以他過去的中國經驗來構成。

本文從流亡的角度切入,討論北島流亡海外後的詩歌,透過表達懷鄕和放逐的主題,呈現回歸故地和流動異域的矛盾心理。作為一個跨國的流亡作家,北島的流徙經驗使他一直以來反省的存在和身份問題,得以進一步闡釋。自身的創作經歷與身份認同的不斷探索的心路歷程,有著錯綜複雜的關係。而流亡的經驗和跨文化的思維怎樣在他的具體詩歌創作的各個層面如何互相指涉,成為本文要解答的問題。

 

. 流亡及其文學意義

從語源上分析,「流亡 (exile)」的希臘文Ψυγη有逃亡、畏避、放逐、補救、避難所的意思,劉小楓指出:「流亡就是被放逐,被迫離開處身之地。」 [7] 表達一種生存的狀態,具有政治放逐的意思。流亡跟離散 (diaspora) 的意思接近,它的語源也出自希臘詞 diasperien, dia 是跨越,sperien 是散播種子的意思,字義上有散開 (disperse) 和分散 (scatter) 的意思, [8] 中文「離散」一詞的意義,林鎮山指出表面語意有「離」、「散去」和「分離」的意思,內裏有人心的向背和乖違的涵意。 [9] 不過,其實離散跟猶太人被巴比倫人的強迫放逐 (galut) 有密切關係。羅馬人攻佔耶路撒冷趕走猶太人後,「流浪猶太人的意象與離散便成為特定族群的印記與創傷」, [10] 可見原本是描述基督教興起後猶太人的離散和流亡的現象,後來卻用來泛指一切的流亡現象,以一個民族的放逐與族群被迫搬遷的經驗來描述所有的流亡經驗。 [11] 但是相對而言,流亡著眼於個人經驗為主,但離散是指族裔的整體經驗,所以討論作家本人因政治因素而離開國家的寫作,傾向以流亡作為切入點。

中國傳統典籍也有記載跟西方「流亡」接近的概念。較早的文獻記載「流」的用法是《國語‧周語》:「王不聽,於是國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又:「諸侯不享,王 (周厲王) 流於彘。」韋昭注:「流,放也。」 [12] 明確說明「流」有放逐的意思。然後,《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也使用這個用法:「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繫心懷王。」 [13] 全句指屈原被楚懷王流放,但仍對楚國顧念,一心忠於懷王,這裏的「流」便是作流放解,有放逐之意。此外,「謫」亦可解作流放,例如「賈生既以適居長沙」, [14] 「適」讀作「謫,解賈誼被流放居於長沙「流」和「謫」正有流放和放逐的意思。

由此可見,中國的「流放」概念和西方的「流亡」同樣顯示中心和邊緣的心態,從中心走到邊緣位置,以中心的心態來感受邊緣生活,自然產生感嘆。然而,兩者亦存有差異,西方的流亡有離開母國、散居外地以至國家破滅的意思,流離失所和失去依靠,但中國傳統文化的流放基本上仍然是在母國內的流放,並沒有離開國家。兩者雖然同樣涉及政治,但是西方的流亡卻多了離國遷徙的意義。基於這個分別,以流亡切入討論更適合北島離國後詩歌創作的情況,因為北島的詩他在個人的政治流亡經歷中的創作,流亡給予他流徙和旅行個人經驗,成為影響創作的重要因素。

就文學而言,流亡也一直是文學的重要主題,不少作家更擁有流亡經驗。西方一直有流亡文學的傳統,從荷馬 (Homeros) 和但丁 (Dante Alighieri) 開始,不少偉大作家都有流亡背景和經驗。二十世紀初以來,流亡文學的作家更和現代主義的關係十分密切,例如卡夫卡 (Franz Kafka)、喬伊斯 (James Joyce)、卡謬 (Albert Camus) 和布羅茨基 (Joseph Brodsky) 等現代主義作家都擁有流亡的背景,對他們的創作所體現對文明的質疑和人性內心的反省,正跟他們的流亡經驗有密切關係。流亡使作家離開祖國,以距離來觀看世界,一方面為流亡作家提供了反思的可能,另一方面也使流亡作家獲得了深刻的孤獨體驗,成為文學作品的重要素材。李維 (Harry Levin) 在〈文學與放逐〉指出,放逐作家以錯置時空對抗認同危機帶來的不安,在文本建立一個無處容身的空間 (Placelessness),通往永恆的時間 (Timelessness) [15] 作家從的流亡的過程中產生放逐的意識,產生文化認同的危機和懷鄉的情緒,造成不安感。

另一位學者愛德華‧薩依德 (Edward Said) 亦曾仔細分析知識份子流亡後的心態和視野的改變,認為他們處於若即若離的困境狀態,「既非完全與新環境合一,也未完全與舊環境分離」, [16] 複雜的處境賦予他們雙重視角 (double perspective),能從多角度反思自身處境。他說:

對任何事情都不視為理所當然……因為流亡者同時以拋在背後的事物以及此時此地的情況這兩種方式看待事情,所以有著雙重視角 (double perspective),從不以孤立的方式來看事情。新國度的一情一景必然引他聯想到舊國度的一情一景。就知識上而言,這意味著一種觀念或經驗總是對照著另一種觀念或經驗,因而使得二者有時以新穎、不可預測的方式出現。 [17]

雖然知識份子離開了故鄉,流離失所,但有助他們以更廣濶的視野來理解世界,不受位置上的局限。因為他們的位置遊移不定,所以能夠以新角度理解事物。過去和現在的分析問題的方法,同樣影響他們思考當下的處境。因此,流亡未必只是具體的政治放逐,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放逐,提醒人們不局限於單一的視角理解世界。愛德華‧薩依德說:

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維方式,面對阻礙卻依然去想像、探索,總是能離開中央集權的權威,走向邊緣。 [18]

這種破除中心思維迷思的視野,令知識份子發掘更深入的內在心理狀況,從而超越俗見,表達獨立思考。由此可見,無論是政治上的流亡,造成客觀環境上的流離失所遠走他鄉,以至精神上的流亡,造成的遊移不定的思維,流亡帶來的放逐意識對知識份子的視野和眼光帶來開拓,將放逐轉化為創作動力外,更可以日常生活的思維模式,以保持知識份子面對現實世界的獨立思考。

「放逐文學」和「雙重視角」的觀點有助理解北島流亡後的創作。北島的流亡意義,包含兩個層次。首先,他是政治意義上的流亡,在政治環境改變下,他不得不受權力體制的排斥而離開國家,不能返回祖國。其次,他也屬於內在心理的流亡,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李歐梵指出:「內心放逐是一種自願的個人行為,為了保持私人的精神空間,遠離國家權力的影響。……這是個人為了抵制外界的壓力而特意創造的一個精神世界。」 [19] 流亡使北島流徙於不同國家,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距離,介乎於流亡主體與主流中心之間既可來自生存空間,又可來自精神空間。北島既是政治的流亡,亦是精神的流亡。身在外地既受西方經驗的影響,同時亦重新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感悟,反思自己與傳統的複雜關係。因此,流亡對於北島的意義,除了現實政治造成遠走他鄉外,亦對他的創作產生內容上和美學上影響。他說:

記得八十年代中期,當「朦朧詩」在爭論中獲得公認後,我的寫作出現空白,這一狀態持續了好幾年,如果沒有後來的漂泊及孤懸狀態,我個人的寫作只會倒退或停止。 [20]

他明確地指出,流亡產生的「漂泊及孤懸狀態」對他的創作造成重要的影響,使他真正感受悲哀。他並認為這種生活的改變才促使自己尋找抒發悲哀的文學載體,以詩歌來寫出流亡的感情。2006年他接受查建英訪問時,亦回憶自己因流亡和漂泊而在內心得到審視世界的新視角。他說

「漂泊」的好處是超越了這種簡單化的二元對立,獲得某種更複雜的視角,因而需要調整立場,對任何權力以及話語系統都保持必要的警惕。 [21]

的確,流亡讓北島能以保持距離的狀度來看待事物,將深入作者內心、複雜而難以論說的感情,透過詩以藝術化的語言和形式建構一個想像空間,以藝術超越現實生活。不過,北島的處境與李維和愛德華‧薩依德所論述的「流亡」亦有不同的地方。北島的「流亡」除了產生李維所指的「文化認同的危機和懷鄉的情緒」,其實也是一種創作轉變的意識,反映作家因應時地和自身的改變而轉變創作取態,因此北島的創作以「雙重視角」作意念,亦屬於創作觀念的更新,承繼他以反省意識作主導的詩歌創作觀,重視創作上的突破和新意。

 

. 失去空間和迷失身份

北島以空間的問題切入,表達因流亡而重新追求和建立自我和肯定個人存在探索歷程。空間和個人身份的探索有重要的關係,有助進一步反思自身存在和自我身份追尋的問題。所謂「空間」是指存在狀態的具體描述,對現實和外在客觀的事物進行有意識的呈現。段義孚指出,空間和地方不是客觀的描述,它只能表達地理知識而不能表達地方性質的整體意義,滲透了不同表述地方的人士對地方的不同理解。他認為人是從「地方」的角度認識空間,所以不同的地方影響人理解空間的意義。 [22] 假如有人不斷遊走遷移於不同的地方,這就會影響他對空間的認識。此外,空間的理解也可以用來探討人的精神意識層面,尤其是由人對空間的態度來思考人對自身存在的問題,因為空間是人於當下存在的重要證明。空間在北島的詩佔有重要的位置,他從流亡者的眼光到旅行者的視角,透過詩中的空間處理,反省比較過去和當下的空間立足點。

1989年後,北島流亡海外,輾轉居於不同的歐美國家,失去一個固定停留的空間。他頓然產生了被中心丟棄而置於邊緣而感到不安感,當下的位置變得模糊。因此,他失去控制和理解空間的能力,從而產生了迷失和失去身份的存在懷疑,最明顯的例子是〈信〉:

你在哪兒

玫瑰的海岬在哪兒

穿過火焰的路在哪兒

不記誓言的山峰在哪兒

身體像蚌殼般合上的

那顆珍珠在哪兒

末日前的狂歡節在哪兒

旗幟上的尅星在哪兒

大霧的中心在哪兒

你在哪兒

我們在哪兒 [23]

 

這首詩的形式令人想起他早期的作品〈一切〉。〈一切〉以直述句來表達內容,而〈信〉則以疑問句的方式。兩首詩也是以呈現意象,引起讀者思考的表達方式。就〈信〉而言,它呈現不少意象,從大自然的景物到人為的景物,例如海岬、火焰、山峰、誓言和狂歡節等,但作者使用這些意象的目的主要不在意象的背後的意義,反而突出「在哪兒」的疑問效果。借用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的語碼 (Code) 理論,「在哪兒」是詩中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 [24] 全首詩以它來建立內容意義,加強「我們」失去立足點而對周圍的空間出現懷疑的感覺。〈信〉直接表達了「我們」失去立足的空間後,對位置的失落引起的存在之思。另外,他也在不同的詩中表達遷移的主題,從而反思表達了流離異地對自己的存在價值,例如〈走廊〉:

那些啤酒瓶蓋

那流動的大街輸送到哪兒

那年我翹課,在電影院

在銀幕無盡的走廊裏

我突然被放大

那一刻是一把輪椅

其餘的日子推著我遠行

全世界自由的代理人

把我輸入巨型電腦:

一個潛入字典的外來者

一名持不同政見者

或一種與世界的距離

 

走廊盡頭,某些字眼冒煙

被偷走玻璃的窗戶

面對的是官僚的冬天 [25]

 

詩的開首以「流動的大街」點出移動和遷移的處境,並且也寫「送到哪兒」,效果跟〈信〉的「在哪兒」一樣。「走廊」的意象暗示人生的旅途又如走廊,充滿不明確和未知的因素。全首詩的語調是一種被動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被其他的力量加以描述,例如「被放大」、「推著我」和「把我輸入」等,成為外來者和不同政見者,「我」只有與世界保持距離。這其實代表北島反省個人流亡處境的描述,流亡後他面對「官僚的冬天」,不欲被另一種政治和現實操控,嘗試脫離不自主的境況。另一首詩〈告別之詞〉也指出:

轉身向幸福

哦,陌生的立場

遷徙的時刻

誰能記住火焰的姿態

像變質的痛苦

笑,先於憐憫之情 [26]

 

遷徙後沒有幸福了,只有「變質的痛苦」,以笑來逃避流亡的現實,顯示作家對於空間的失去的惶恐心情。因此,不少作品也表達重返空間的嘗試,減輕當下位置的不安感,例如〈折叠方法〉:「貓回到原處……我回到原處……石頭回到原處……意義回到原處」, [27] 不斷重複回到原處,突顯重返固定和最初空間的意願。由此可見,北島對空間的敏感引起身份的反思,既放逐於祖國以外,但又不是成為外國人,被他們冠以流亡者和異見者的身份。他在〈在天涯〉指出:

休息吧,疲憊的旅行者

受傷的耳朵

暴露了你的尊嚴 [28]

 

北島自稱自己為「旅行者」,以耳朵受傷來比喻自己的尊嚴受損,原因正是到處遷移對身心做成的疲憊而造成,所以也自嘆一聲「休息吧」,停止流亡。不過,北島在寫給女兒田田生日的詩,自稱是「逃亡的刺猬」, [29] 仍以放逐的心態造成的流亡者自況。事實上,北島在一些散文中也以無家可歸的「流亡者」自喻, [30] 而從上述的詩歌中,我們可以見到他在作品以自我再現的方法,透過藝術手法和內容經營來再現流亡者的形象,由此可見失去空間的立足點對他理解身份構成重要影響,流徙令北島重新思考身份認同的問題,並在詩中建立流亡者和旅行者的形象,突出懷鄕和放逐的主題。

 

. 懷鄕和放逐主題

在放逐和雙重視角的影響下,流亡為北島帶來創作力和新經驗,詩歌表達懷鄕和放逐的主題,透過具體的創作回應作者從外在的政治流亡到內在精神流放的心理,下文將討論北島如何在詩中表達懷鄕和放逐的主題。1989年後,北島因「六四事件」的政治因素,使他流亡外國,離開中國。幾年間,他的足跡遍及德國、荷蘭、法國、西班牙和美國等地,到1995才得以在美國加州戴維斯定居,和家人團圓。雖然生活可以暫時穩定,但美國始終不是祖國,客居異國始終會影響北島的思想。截至2001年,他才獲准回國探親。

北島經歷十二年的漂泊歲月,流亡多個國家而沒有定居之地,使他的內在心境改變,思緒和感情產生回鄕的心態,鄉愁和懷念祖國之情漸漸在作品中顯示出來。流亡前,他只有少數作品以故鄉和祖國為題材,例如〈太陽城劄記‧祖國〉:「她被鑄在青銅的盾牌上/靠著博物館發黑的板牆」, [31] 以形象化的方法來描寫祖國,有如博物館內所放置的展品,展現沒有活力的形象。他流亡海外後,流亡異國的經驗造成北島詩歌創作上的推動力,令北島思考如何把懷鄉和放逐的主題表達出來。在懷鄉主題方面,流亡文學往往會表達作者對故鄉和祖國的眷念,因此「家」和「祖國」的描寫成為作家所關注的重要對象。放逐主題則令主體因失去定位而產生不安和焦慮,產生自我認同的危機。所以,他在作品中以語言和記憶交錯的思考來呈現主題,令懷鄉和放逐的抽象思維落實於較清晰的問題上,引申個人身份定位的思索,表達自我尋找、肯定和存在的主題和個人存在的探索歷程。

 

() 語 言

日本學者是永駿曾分析中國作家流亡後面對的創作語言問題,他說:

六四以後,「流亡」海外的詩人們所面臨的詩歌語言的問題,對於離開了中國這種具有民族回歸向心性的土地的他們來說,正日益成為嚴重的問題。 [32]

雖然是永駿沒有進一步說明海外詩人們面臨怎樣的語言問題,但是語言的確是他們重要的思考和創作的重要考慮。語言是詩的重要組成元素,北島對語言十分敏感和自覺,從早期他突破舊時代的局限,刻意找尋個人語言的表達,建立一套主體性的詩歌語言系統,已見他對語言自覺性很強的詩人。流亡海外後,漂泊的生活對他的創作取向有影響,更深的體會語言問題。他身處海外的英語世界之中,卻用中文寫作,造成語言運用的張力,因為中文成為他最重要反省生命和當下處境的工具,只有在寫中文詩的過程中,才能獲得文學創作的愉悅。他說:

我在海外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在外面漂泊久了,是否和母語疏遠了?其實恰恰相反,我和母語的關係更近了,或更準確地說,是我和母語的關係改變了。對於一個在他鄉用漢語寫作的人來說,母語是惟一的現實。 [33]

他指出在海外使用母語寫詩,反而更能反省和深入理解「現實」。事實上,反省意識是北島早期的詩最重要的特色,對現實社會作強烈的批判和否定,例如〈回答〉的「我不相信」 [34] 和〈一切〉的「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35] 深入反省了社會現實和個人之間的矛盾。由語言到語言背後的深入文化意義的領悟,是由於他長期身處海外非中文的語言環境之下而造成的。因為他身處海外的關係,造成文化差異,其中最能突顯差異的是語言的問題。外國的語言環境是英文,英文報刊、書籍,他出外謀生,聽和說也是英文,但只有寫作才是中文,這種語言環境令他重新思考傳統的問題,反思個人存在和語言的複雜關係,引致的身份認同和自我存在的問題,從而觸動了他的懷鄕和放逐情緒,例如〈鄉音〉: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閒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得什麼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於是我們迷上了深淵 [36]

 

這首詩寫於北島剛剛流亡不久的時間,他十分敏感地將語言作為懷鄉的最重要引發點。祖國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形象,所以能夠勾起祖國的事物只能依靠說中文,將祖國作為異鄉生活中的「鄉音」,對抗周圍的語言環境。可是,事實上卻沒有傾訴和聆聽的對象,只能對鏡子說。這是作者流亡後的生活反映,他處於一個文化和語言異於祖國的環境,心理上產生疏離,只能靠中文來提示自己與祖國的聯繫,所以鄉音成為祖國,嘗試開脫不能回鄉的情緖。但由於他離開祖國已久,鄉音卻和實際的中國存有距離,因為語言並不能如實將經驗世界反映出來,所以他在詩中以「恐懼」來回應母語,更迷上語言環境失去的當下「深淵」,諷刺自己將語言當作真實。因此,語言觸發了他鄉愁和放逐不安的感受,這種寫作方法在另一首詩〈無題〉也繼續使用:

在母語的防線上

奇異的鄉愁

垂死的玫瑰

玫瑰用莖管飲水

如果不是水

至少是黎明

最終露出午夜

瘋狂的歌聲

披頭散髮 [37]

 

詩一開始寫出由母語引致的鄕愁,母語不能完全代替真正的故鄉,它只是「垂死的玫瑰」。本來,血紅色的玫瑰是讓人感受到活力和具有生命力,但鄉愁下的紅玫瑰卻失去這些光彩,間接地呈現主觀的懷鄕情緖,使外在客觀的事物變得消沉。此外,北島亦會探討具體的語言操控活動「寫作」,從而思索流亡主體與外在客觀世界的關係。由此可見,母語雖然可作為故鄕的代替,但它始終不是真正的故鄕,真正的祖國,反而會引起更深入的懷鄕和放逐情緖。

另外,放逐亦是北島流亡異國後作品的重要主題。雖然北島很少在作品中直接表明流亡,但從他一些作品中,亦能見到他對自己作為流亡者的自嘲和反諷,例如〈畫〉 (給田田五歲生日)

穿無袖連衣裙的早晨到來

大地四處滾動著蘋果

我的女兒在畫畫

五歲的天空是多麼遼闊

你的名字是兩扇窗戶

一扇開向沒有指標的太陽

一扇開向你的父親

他變成了逃亡的刺猬

帶上幾個費解的字

一隻最紅的蘋果

離開了你的畫

五歲的天空是多麼遼闊 [38]

 

這首詩本來是北島女兒田田五歲生日,寫給她的作品,頭七頭的內容是關於女兒的日常生活情況,但第八句卻寫自己是「逃亡的刺猬」,刺猬的身體生有不少刺,用以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保護自己。北島將自己流亡比喻為刺猬,顯示他身處令人不安的流亡處境中,內心極需要安全感。而語言引起的放逐意識亦是他的詩作中的主要關注點。放逐是失去依靠和本位的生存狀態,正如上文所言,流亡產生的「漂泊及孤懸狀態」, [39] 他也在其他的訪問表示流亡之苦,面對文化反差、語言限制和個人與世界疏離的困局。 [40] 因此,寫作成為北島應付外在流亡之苦的方法。作者對母語的忠誠和對文化的反叛構成的矛盾的情境,使寫作主體和語言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例如〈寫作〉正表達母語和寫作之間的關係:

始於河流而止于源泉

鑽石雨

正在無情地剖開

這玻璃的世界

打開水閘,打開

刺在男人手臂上的

女人的嘴巴

打開那本書

詞已磨損,廢墟

有著帝國的完整 [41]

 

詩的第一句「河流」意象有重要的意義。本來河流是由一個源頭向周圍擴展,表達一個流動和游移的意思,暗示了作者的流亡,但最後河流卻返回和止於「源泉」,顯示由流徙而產生的歸鄉心態。可是,這是一種不能實現的願望,所以被「無情地剖開」。然後,詩風以超現實主義的筆鋒一轉,描寫一節潛意識的自由聯想,打開水閘和女人嘴巴刺在男人手臂,呈現作者內心活動複雜的一面。接着,詩又返回思考母語和寫作之間的關係,「詞」代替了抒情的主體位置,它已經磨損成為廢墟。書寫是一個詞和世界互相觸碰的過程,而書則是書寫過程的具體形式和結果。但是,假如詞的組合成為書的意義來源,這卻反而將本來獨立的詞所隱含的意義破壞而「磨損」,以滿足表象世界保持一種如帝國般的文化完整性。作者以寫作來反思放逐,正是尋求逃脫意義規範的過程,使自我得以消除中心觀念的限制。

但是,寫作同樣是自我流亡的具體呈現。北島是一個反省意識很強的作家,雖然語言深處盛載文化意義,反映了人的記憶經驗,但是擁有語言操控的權力卻並不在作家手中,所以只在透過自我放逐來開放主體,解放精神的規範才能夠達至真正自由。黃子平說:

北島的詩句堅執地拒絕流暢和旋律,總是刪略必要的連接,充份使用截斷的句式與詞的多義複合,處處是語義的移位和偏離,在在對應了詩人與詩在語言中的生存狀況。 [42]

黃子平認為,北島刪削句子的連接,特意製造句子不通順,配合多義的詞語,透過句子和詞語的安排,呈現他於現實漂泊不定的生存狀況。〈二月〉正好體現這個特色,暗示了北島在異域用母語寫作帶來的放逐感受:

夜正趨於完美

我在語言中漂流

死亡的樂器

充滿了冰

誰在日子的裂縫上

歌唱,水變苦

火焰失血

山貓般奔向星星

必有一種形式

才能做夢

在早晨的寒冷中

一隻覺醒的鳥

更接近真理

而我和我的詩

一起下沉

書中的二月

某些動作與陰影 [43]

 

全首詩分為四節,句子參差不齊,句子之間的連貫亦沒有必然的邏輯和上文下理的關係,但是這些形式和語法上的特點卻呈現了「詩人與詩在語言中的生存狀況。第一節第二句已表明「我在語言中漂流,拆解了語言作為反映現實功能,因為語言已成為現實,它可以離開現實的意義,組合成詩的文本。所以,流亡亦由現實生活的流亡成為內在精神的自我放逐「在日子的裂縫上」、「水變苦」、「火焰失血和「山貓奔向星星等的脫離現實的自由聯想成為必要的意象,表達離開中心的企圖。「而我和我的詩/一起下沉」就加強了「語言中漂流」的張力,具體呈現出放逐視野下的世界觀。不過,未必每首呈現現實的生存狀況的詩,也必定每一句也刪削連接,例如〈無題

他睜開第三只眼睛

那顆頭上的星辰

來自東西方相向的暖流

構成了拱門

高速公路穿過落日

兩座山峰騎垮了駱駝

骨架被壓進深深的

煤層

他坐在水下狹小的艙房裏

壓艙石般鎮定

周圍的魚群光芒四射

自由那黃金的棺蓋

高懸在監獄上方

在巨石後面排隊的人們

等待著進入帝王的

記憶

詞的流亡開始了 [44]

 

除了最後一句的出現較突然和欠缺連接外,這首詩句與句之間的連接,基本上也有跡可尋。不少人以這首詩的最後一句「詞的流亡開始了」來說明北島的流亡, [45] 但卻忽略了詩的整體理解。我認為,可以從意象的處理來理解這首詩的放逐意識。第一句突出詩中人看世界的行為,世界由不少重叠的空間互相構成,抒情主體游移在不同的空間。全詩建構了一個複的意象世界,星辰、拱門、落日、山峰、煤層、艙房、魚群、棺蓋和監獄等的意象同時存在,但彼此的關係卻互相抽離,但「壓」正說明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係是互相擠壓,使詩中的空間十分壓迫。這種壓迫亦同時代表詩人身處放逐空間所面對的生活壓迫感。所以,只有流亡才能夠從固定的空間,把壓迫開放出來,因此只有「詞的流亡」打能將所有的意義對外開放,不再局限在現實指涉的對應上。由此可見,流亡既是外在世界的放逐,同時亦是文本世界的放逐,重新組織意義。事實上,詩歌寫作是要用可言說的詞,表達不可言說的意義。但誰擁有决定什麼詞表達什麼意義的權力呢?〈早晨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思考:

一個詞消滅了另一個詞

一本書下令

燒掉了另一本書

語言的暴力建立的早晨

改變了早晨

人們的咳嗽聲 [46]

 

它明確地表示,「語言的暴力」正是控制詞和意義表達背後的權力,造成詞被消滅和書被燒掉。所以,只有將「詞」流放和漂流,使它不再進入權力關係,才可以對「詞」作為主體。因此,北島以詞的流放來表達放逐,最終目的正是解放外在權力對個人主體的操控,與早年的作品重視尋求主體性和批判集體主義的特色一脈相承。

語言成為了解北島流亡後重要的問題,在懷鄉和放逐的情緖下,他嘗試透過語言進入兩者的核心,從而尋求突破語言和現實的指涉關係。正如馬悅然所言,語言世界和現實世界並非相符相合,語言的本身和它內部的意義是沒有必然的關係。 [47] 相對於過往北島的詩歌語言大量指涉現實政治的特點,北島有意識讓語言抽離現實政治,所以北島的詩雖然以語言問題來表達懷鄉和放逐的主題,但同時他也反省語言作為主體的獨立地位,保持冷靜的距離。

 

() 記 憶

此外,記憶亦是探討懷鄕和放逐的重要元素。記憶在作品中的呈現,往往會對真實的歷史產生重構的關係。過去的事情在文本中成為記憶,它看似和真實的歷史一樣,但事實上並不一樣。舊事已不再是過去的事實 (fact),舊事已在敘述的過程中,經過文本化成為故事 (story)。舊事即是「歷史」,它在文本內已成為文學故事。以胡塞爾 (Husserl) 的意向性觀點理解,記憶並非一件純粹活動而不涉內容,「表述不僅僅表述某物,且它也在言說某物」。 [48] 北島對記憶問題的關注,源於對自己的過去和歷史的重新思索。在流徙的旅途上,只有把握歷史才能夠找到當下的自己的存在,繼而重新建立個人和世界的關係。事實上,北島離國後絕少提及自己的過去,人們亦只能透過他在80年代的幾篇訪問了解他的過去。然而,北島的詩重視自己的過去,視之為認識當下的重要前設。

北島處理過去的記憶方法,往往先寫過去的現實情景,然後他會意識到自我無法擁有這個過去,便以戲劇性的意象,呼起潛在作者內心的放逐意識。例如〈在歧路

從前的日子痛斥

此刻的花朵

那使青春驕傲的夜

抱著石頭滾動

擊碎夢中的玻璃

我為何在此逗留?

中年的書信傳播著

浩大的哀怨

從不惑之鞋倒出

沙子,或計謀

沒有任何準備

在某次會議的陳述中

我走得更遠

沿著一個虛詞的拐彎

和鬼魂們一起

在歧路迎接日落 [49]

 

詩的第一句以追憶性的文字開頭,「從前的日子痛斥」點出了過去存在,但同時亦已經失去。可是,北島卻用「石頭滾動」和「擊碎玻璃」的動態意象,提醒自己過去「青春驕傲的夜」的美好時光已經破滅了,同時「滾動」亦有流動的意思,暗示被隱藏的主體流放不停。所以,喚起了詩中的「我」為何在此逗留的疑問。詩到這裏,直接將詩的情調轉向放逐意識中,哀怨和不惑成為了書信中的主要內容。面對流徙和放逐,「我」不得不自我放逐更遠和更深入的內心世界。歐陽江河曾以北島一首作品〈另一個〉為例,指出「最低限度自我」成為北島近作的重要形象,越來越關注向下而低調處理的自我,迴避過去攀升向上的自我。 [50] 我們借助這個觀點,有助了解北島因內心放逐而達至「最低限度自我」的境界。由此可見,北島透過創作解構他過往創作上風格的高昂自我,使他的作品自我反諷意味加強,更有效表達自我放逐的主題。

人是靠過去和記憶來肯定現在,作為當下的我的存在依據。但是,假如當下處於遊移不定的狀態,過去的記憶卻成為引起懷鄉和放逐不安的另外一個重要引發點。例如〈舊地〉:

死亡總是從反面

觀察一幅畫

此刻我從窗口

看見我年輕時的落日

舊地重遊

我急於說出真相

可在天黑前

又能說出什麼 [51]

 

這裏出現了兩個空間,一個是「此刻」,另一個是過去年輕時,「窗口」和「舊地重遊」直接和間接地指示回憶的過程。從當下回溯過去,作者急於對年輕時見過的「落日」說出真相,可見詩中由兩個空間所延伸的兩個時間觀念,卻將真相的追尋變得次要。正如歐陽江河所言:

問題不在詩中的「我」究竟是置身於現實還是隱匿於一幅畫作裏觀看落日,也不在「我」看着此刻的落日時是否真的看到另一個落日,問題在於作者所暗示的真相可以互換的。 [52]

日落既存於現實,亦存於過去,兩次的觀看日落的畫面重叠一起,真與假也變得不重要,因為作者已透過逆向思維 (從反面觀察一幅畫) 將過去和現在的隔阻消除,再從詩的字面意義轉化到引申意義,我們就會明白作者將過去成為當下的一個部份。雖然作品沒有提及故鄕和祖國,但透過上述的分析,可見作者嘗試打開回憶來將祖國和當下重叠,使故鄕能夠在想像中存在詩人的回憶中。

不過,祖國的回憶卻未必能夠開解當下的懷鄉之情,反而會演變成一種不安和壓力,例如〈回家〉:

往事令我不安

它是閃電的音叉

伏擊那遺忘之手的

隱秘樂器

而此刻的壓力

來自更深的藍色

拐過街角我查看

天書和海的印刷術 [53]

 

由於記憶的往事不能遺忘,對比「此刻」,直接寫出懷鄉引起的不安和壓力,既是由隱秘樂器發出嘈吵的「音叉」,以聲音比喻懷鄉帶來的不安。的確,過去的回憶成為當下的負擔,引發鄉愁和放逐的不安。北島面對當下的放逐的不安,他只有寄託記憶過去來尋找安慰和減輕痛苦。例如〈懷念〉:

回到敘述途中

水下夢想的潛水員

仰望飛逝的船隻

漩渦中的藍天

我們講的故事

暴露了內心的弱點

像祖國之子

暴露在開闊地上 [54]

 

詩的標題「懷念」已直接總括了內容是懷念過去。「回到敘述」直接表明記憶過去,但回憶的過程有如潛水員在水底望向水面的船隻和藍天,被水所折射,一些往事被折射和排除於記憶中。北島以「祖國之子」代指自己,本來是屬中國的土地上,但現在卻「暴露在開闊地上」,暗示離開祖國置身更廣闊的世界。直接面對過去的過程中,卻把弱點暴露,它就是作者坦誠面對過去時,內心產生的不安感,並由懷鄉引伸到放逐處境的思索。由記憶產生鄉愁,繼而引起放逐的感嘆,〈致記憶〉正好寫出流亡引致的不安:

你步步逼近

暗含殺機

而我接受懲罰

所有的審判

是一種告別儀式 [55]

 

「記憶」成為一個脅迫者,使流亡在外的「我」感到「暗含殺機」,過去與現在一旦比較,當下放逐異域帶來的傷悲,只有不逃避過去,以面對審判的心態來接受回憶,這才能真正「告別」過去給予主體的壓力,轉化放逐感帶來的不安。因此,北島便要在周圍遷徙和旅行的路途上,主動地修正和選擇「記憶」,把它重塑一個完整世界來抗衡外在的流亡,修正過去對當下的流亡狀態引起的不安感,質疑過去的自我存在,尋求肯定當下自我的方法。例如〈背景〉:

必須修改背景

你才能重還故鄉

時間撼動了某些字

起飛,又落下

沒透露任何消息

一連串的失敗是捷徑

穿過大雪中寂靜的看臺

逼向老年的大鐘

而一個家庭宴會的高潮

和酒精的含量有關

離你最近的女人

總是帶著歷史的愁容

注視著積雪、空行

田鼠們所堅信的黑暗 [56]

 

北島嘗試在詩中建構一個漂泊於過去和時間經驗的主體。每一個人都擁有過去的「背景」,詩人追尋過去點滴,企圖和記憶中過去某個場景接軌。可是,這是沒有可能發生的,因此他以一連串超現實的非邏輯性意象,突顯了重返美好過去的不可能,只是「一連串的失敗是捷徑」。雖然美好的記憶在現實中落空,但沒有追尋和印證,個人彷彿無法肯定過去的真實。唐曉渡曾詢問北島〈背景〉的含義,北島說它是「悖論」,他解釋:

所謂「修改背景」,指的是對已改變的背景的復原,這是不可能的,因而重返故鄉也是不可能的。這首詩正是基於這種悖論,即你想回家,但回家之路是沒有的。這甚至說不上是失望,而是在人生荒謬前的困惑與迷失。 [57]

的確,詩人借修改過去的歷史而重返故鄕舊地,主體離開放逐的處境是沒有可能的。北島一方面重構記憶,尋找回歸過去的方法,但重構的過程亦令他明白流亡和放逐才是真正面對當下困境。流亡者的過去在放逐的生活和環境中重叠,由外在的流亡內化為精神的流亡,加深了當下的放逐意識。

 

 

. 總結:回歸和流動的矛盾心理

正如上文分析流亡文學的意義部份所言,知識份子身處流亡時,他們會以雙重視角來審視當下的放逐處境,北島正好將過去和現在的視角一同來思考懷鄉和放逐的意識中,因此出現了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黃子平說:

語詞與道路的精警組合,構成北島近年詩作中,歷史情境與個人情境最密切交織的關鍵意念。 [58]

黃子平指出,北島的詩以「道路」和「語言」的意象的組合,揭示了個人面對歷史時出現的重要反應。「道路」是具有流動性的,並且由一個出發點向周圍擴充和延伸,帶到很遠的地方;「語言」則是一種靜態和相對固定的概念,背後往往有文化和族群的指向,例如某人說某種語言時,他便會被納入該語言背後的文化系統中。北島流亡後的詩充滿「道路」和「語言」的意象,分別代表回歸故地和回歸故地的矛盾心理,藉着具體的創作呈現出來,顯示主體內心徘徊於歸去和離去的思索。例如〈遠景〉:

若風是鄉愁

道路就是其言說

在道路盡頭

一隻歷史的走狗

扮裝成夜

正向我逼近 [59]

 

「道路」本來是一條離開「鄉愁」的途徑,可是它的盡頭竟然是「歷史的走狗」,暗示主體在流徙的過程中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正如走狗一樣向主體步步進迫。因此,流亡引起鄉愁和不安,詩人唯有將放逐的體驗轉化成創作的力度,在語言中尋求和建構一個自足的世界,透過語言來肯定過去,回應當下流徙對主體造成的漂泊。寫作正好把語言重新組合和創造新意義的過程。北島身在異國的流亡旅途上,遠離熟悉的文化系統,只有語言才能喚起他的家國的意識,找尋歸屬感,所以他在〈閱讀〉中說:

一隻手是誕生中

最抒情的部分

一個變化著的字

在舞蹈中

尋找它的根 [60]

 

北島以舞蹈來比喻字詞所含的意義變化不定,但偏偏卻要在這個變化的環境中尋找它們的「根」,原初的出發點所盛載的意義。詩人在流亡的過程中對主體的身份產生的質疑,所以他便透過語言來回歸過去的文化系統,同時卻因為客觀環境的變化。由此可見,北島流亡時期的詩在懷鄕和放逐的主題中,呈現回歸故地和流動異域的矛盾心理,顯示他的生活狀態。雖然北島離開中國,在遷徙中寫作,直接面對世界詩歌的語境,但透過上文的分析,他仍然以中國的經驗和記憶來進行創作,並堅持以中文寫作來回應世界詩歌的影響,尋求包容中國和世界的具體詩歌創作。

 

總括而言,北島流亡海外,在世界上不同的國家遷徙停留,離開中國直接面對世界環境,使他感受到強烈的差異。這段時期,北島的詩作以空間的問題切入,表達失去空間和迷失身份的憂慮,透過藝術手法和內容經營來再現流亡者的形象。北島突出作品的懷鄕和放逐思索的主題,在放逐和雙重視角的影響下,流亡為北島帶來創作力和新經驗,詩歌表達懷鄕和放逐的主題。他透過具體的創作回應作者從外在的政治流亡到內在精神流放,呈現回歸故地和流動異域的矛盾心理。外界將北島當作政治流亡的詩人,但他卻創作更深入內心世界的詩歌,使作品的意義不會僅僅停留在現實世界的對應。所以,在跨文化和跨語言的情況下,北島以創作中文詩歌來面對世界,由關心現實世界,內化為探討內心真實的境界,透過詩的語言自造一個與現實世界保持距離的詩歌世界,呈現獨特的流亡詩歌美學。 [61]                                              

 

〔本文蒙《文學論衡》隱名專家提出意見,特此致謝〕。

 

 

 

 

 

 



* 馬世豪先生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保良局社區書院 (香港)

[1] . 洪子誠〈北島早期的詩,《海南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頁7

[2] . 謝冕《中國現代詩人論(重慶:重慶出版社,1986),頁305

[3] . McDougall, BS. “Bei Dao’s Poetry: Revelation & Communicatio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1:2 ( Spring 1985 ), p.225-252.

[4] . 楊小濱〈今天「今天派詩歌—論北島、多多、嚴力、楊煉的海外詩作〉,《今天》(1995年第四期),頁244-261

[5] . 歐陽江河〈初醒時的孤獨,載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台北:九歌出版社,1996),頁14

[6] . 林幸謙〈無主之詞/一聲淒厲的叫喊—北島的流放語言和離散語境《文學世紀(29期,20029),頁17

[7] . 轉引自劉小楓〈流亡話語與意識形態〉,《這一代的怕和愛》(北京:三聯書店,1997),頁165

[8] . Alexander Kitroeff,“The Transformation of Homeland-Diaspora Relation: the Greek Case in the 19th-20th Centuries”, in Fossey J.M, ed., Proceedings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n the Hellenic Diaspora : from antiquity to modern times : Montreal, 17-22.iv.1988; Athens, 26-30.iv.1988, Amsterdam : J.C. Gieben, 1991, volume2, p.233

[9] . 林鎮山離散・家國・敘述當代台灣小說論述(台北:前衛出版社,2006),頁12-13

[10] . 廖炳惠《關鍵詞200(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頁72

[11] . 詳細可參看 James Clifford, “Diaspora”, Routes :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 , 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44-277.

[12] . 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雲點國語集(北京:中華書局,2002),頁13-14

[13] . 司馬撰;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卷八,頁2485

[14] . 同上,頁2496

[15] . 原文‘ placelessness became a path to timelessness and isolation a pedestal for stature. ’ Levin, Harry, “Literature and Exile”, Refractions:Essay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p.66.

[16] . 薩依德著,單德興譯《知識份子論》(台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頁87

[17] . 同上,頁97-98

[18] . 同上,頁101

[19] . 李歐梵〈在中國話語的邊緣〉,現代性的追求:李歐梵文化評論精選集》(台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6),頁475-497

[20] . 唐曉渡〈「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 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第3-4),頁171

[21] . 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頁68

[22] . 段義孚著;潘桂成譯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台北:國立編譯館,1999),頁3

[23] . 北島《在天涯》(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頁37

[24] . 羅伯特・蕭爾斯著;孫秋秋,高雁魁,王焱譯:《結構主義與文學》(瀋陽:春風文藝,1988),頁230-231

[25] . 同上,頁54

[26] . 同上,頁74

[27] . 同上,頁83

[28] . 同上,頁70

[29] . 同上,頁32

[30] . 北島《藍房子》(台北:九歌文庫,1998),頁60

[31] . 北島《北島詩選》(廣州:新世紀出版社,1986),頁23-24

[32] . 是永駿〈試論中國當代詩〉,《今天》(1997年第1),頁153

[33] . 唐曉渡「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 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3-4),頁164

[34] . 北島《北島詩選》26

[35] . 同上,頁29

[36] . 北島《在天涯》,頁28

[37] . 同上,頁80

[38] . 同上,頁32

[39] . 唐曉渡「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 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第3-4),頁171

[40] . 轉引自顧彬著,成川譯〈預言家的終結〉,《今天》(1993年第二期),頁144

[41] . 北島《在天涯》,頁40

[42] . 黃子平《害怕寫作》(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5),頁238

[43] .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台北:九歌出版社,1996),頁56-58

[44] . 北島《在天涯》,頁15

[45] . 例如林幸謙說「這詩句成為這首名為無題詩作的巨大聚集點,以致這首詩中其他的詩句都被放逐到邊陲。」,〈當代中國流亡詩人與詩的流亡〉,《中外文學》(30卷第1期,20016),頁55

[46] . 北島《在天涯》,頁16

[47] . 馬悅然〈論詞語與沉默〉,《明報月刊》(20083),頁76

[48] . 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份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頁44

[49] .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頁65-66

[50] . 歐陽江河〈初醒時的孤獨,載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頁18-20

[51] .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頁103-104

[52] . 歐陽江河〈讀北島近作《舊地〉,站在虛構這邊(北京:三聯書店,2001),頁212

[53] . 北島《開鎖:北島1996-1998(台北:九歌出版社,1999),頁135-136

[54] . 同上,頁117-118

[55] . 北島《在天涯》,頁38

[56] .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頁48

[57] . 唐曉渡「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 北島訪談錄〉,《詩探索》(2003年第3-4),頁170

[58] . 黃子平《害怕寫作》,頁237

[59] . 北島《零度以上的風景》,頁129-130

[60] . 北島《開鎖:北島1996-1998》,頁37-38

[61] . 關於流亡對當代作家的影響,本文以北島作案例分析,然而尚有其他重要論著談及此問題,詳細可參考 Gregory B. Lee editor, Chinese writing and exile, Chicago :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