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論衡》總第21期 (2012年10月)
謝朓行旅詩的心象與影象
郭思豪
一. 「行旅」之義
謝朓是南朝人,生於宋 (公元464) 而卒於齊 (499),避免不了政治殺戮的漩渦,只享了36年的短壽。可是謝朓卻能夠繼謝靈運之後成為山水詩宗,「獨有一代」,該是獨有的天賦和獨有的時代發酵而成。可見一個人能否活出意義,講究的不是生命的長度而是密度。
謝氏的山水筆觸,廣泛地見諸他的遊覽、行旅、贈答甚至詠物之作,前人所論,大抵從取材出發,細析它們的形態與聲情。這是一種近乎把山水抽離創作場景的論述角度,即使不至於把物色和情意完全割裂,但相對輕視場景和作意對摹寫山水的作用,顯然未能挖掘足夠的深度。事實上,人們歷來傳誦的謝朓名句,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和「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之類,不少都來自他的行旅作品。也就間接證明,「行旅」這一特定的創作場景,對謝詩山水的成色和品位,起着重要的增值作用。
蕭統《昭明文選》詩歌類中有「行旅」一目,共收 11 家 35 篇作品,其中謝朓佔了 5 首,比謝靈運少了 5 首排在第二位。至於「行旅」之義,根據李周翰在六臣注《文選》中說:「旅,舍也,言行客多憂,故作詩自慰。」 即李氏認為蕭統的分類重點在於「離家」(卻不一定離鄉) 與「憂思」。不過,在蕭統所收行旅作品中,也有一些「憂思」情意並不突出。如所選沈約二詩〈早發定山〉和〈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遊好〉,通篇以寫景為主,雖有出世之思,但主要卻是乘行旅之便,順道遊覽名山勝水,「紀遊」的成分重,「解憂」的意味少。至於「離家」的意思,蕭統則取其寬義,也就是除了離家後跨山涉水一段途程外,還包括淹留未歸的漫長歲月。即如《文選》所收〈敬亭山詩〉,乃是謝朓出任宣城太守時所作,寫的盡是自然物色,彷彿離京時的惴慄和傷悲,已經平復了不少,只餘下「皇恩竟已矣,茲理庶無睽」的淡淡怨氣。也就是說,《文選》的行旅之義,泛指詩人離家後回家前的一段日子,期間耳聞目遇,有所感興,抒發或「憂」或「悟」等由「羈旅」而生的情思。由此可見,李氏之言未能完全涵蓋《文選》行旅詩的範圍,而蕭統為行旅詩定下來的寬泛標準,後來的學者一直沿用。例如胡大雷在〈陸機心態與其行旅詩的獨特性〉一文就明確指出:「《文選》詩分 23 類,『行旅』是其中之一。敘寫行旅的詩,即敘寫客遊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文選》詩又有『遊覽』一類,『遊』也具有某種行旅意義,古代詩文中一般所說的『游子』之『游』,則指客遊在外,即是長期行旅在外。本文所說的『行旅』,即籠括此二者在內。」
不過,這種分類雖然可以把更多作品收納其中,但對於作者處身不同場景所觸發的不同情意,起不到區分作用。「行旅」其實可以包括三個場景,即「離家」、「羈旅」和「回家」,期間感受以至與物色的互動,因時因事因地而變,評論者不應混為一談。但從情感的波動程度而言,一般以「離家」的瞬間尤為強烈。事實上,「離家」的本質有四:其一它是人生一件重要的轉折事件 (無論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其二它使人離開情感和生活所繫的家園,其三它使人嘗到旅途的顛簸困頓之苦,其四它使人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因此與另外兩個場景相比,「離家」更能夠引起「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的創作衝動,也就更容易寫出景真情切的作品。這從蕭統所選 35 首行旅詩中,「離家」篇什佔了 27 首,可作旁證。至於「羈旅」與「回家」兩個場景,「回家」與「離家」的性質看似相反,其實在「經歷人生的又一次轉折」和「踏上旅途」兩點上,與「羈旅」相比,它與「離家」的關係更為相近。因此,要更準確地探討創作場景與文學取材之間的關係,必須以更嚴格的標準來加以限制。比如就「行旅詩」來說,蕭統以至眾多學者的義界明顯較寬,倘若把範圍收窄至「離家」和「回家」的一段旅途,風格的共性將更突出。
觀乎蕭統所收謝朓 5 首「行旅詩」,4 首「離家」(更準確點說,該是「離京」),1 首「羈旅」。屬於「羈旅」時作的是〈敬亭山詩〉,正如上文所說,它的寫法更接近「遊覽詩」。此外,謝朓的「離家」之作還有〈鼓吹曲十首〉,而「回家(京)」則有著名的〈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詩〉。這總數 15 首作品,就是本文主要論及的謝朓「行旅詩」。
二. 謝朓第一次行旅
謝朓一生有三次重要的行旅經歷,即 28 歲隨隨王往荊州,30 歲從荊州回京師建康,以及 32 歲出任宣城太守。謝朓 19 歲釋褐入仕,於京師先後跟隨過蕭嶷、蕭子隆、蕭子良等任屬官,其中竟陵年間於蕭子良西邸參與蕭衍、沈約、王融等人的文學活動,最受注視,也讓謝朓的文才嶄露光芒。27 歲轉到隨王子隆幕下,任「鎮西功曹,轉文學」,仍與王公文友互相唱酬。翌年隨王親州府事,謝朓相隨前赴荊州,春去秋返,在荊州前後住了兩年。其本傳載:「子隆在荊州,朓尤被賞接,不舍晝夜。」 這十年間,是謝朓人生一段十分美好的歲月。仕途順利,沒受到多少政治打擊,結交了一群如沈約和蕭衍般文壇政壇顯赫的朋友,文學才華備受讚賞,其人生的樂暢可知。因此這次離開京師,除離愁外,似乎沒有其他濃重的憂思。他除在旅途上寫下〈鼓吹曲十首〉外,與這次離別相關的作品,還有〈和別沈右率
諸
君〉、〈離夜〉和〈將發石頭上烽火樓〉。
〈鼓吹曲十首〉據《樂府詩集》作〈齊隨王鼓吹曲〉,並注曰「齊永明八年,謝朓奉鎮西隨王教於荊州道中作」。 不過,行旅途中寫的不一定就是行旅詩,因為無論從作意到內容,〈鼓吹曲十首〉都跟行旅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無關。但即使如此,把它們納入分析範圍,還是有兩重意義:其一可以作為日後兩次行旅詩的對照,其二正因它們與行旅無關,可以側面反映謝朓當時的生命主調,乃是仕途而非旅途。
〈鼓吹曲〉是樂府古題,十首包括〈元會曲〉、〈郊祀曲〉、〈鈞天曲〉、〈入朝曲〉、〈出藩曲〉、〈校獵曲〉、〈從戎曲〉、〈送遠曲〉、〈登山曲〉和〈泛水曲〉,無非都是頌德之作。事實上,文士借舊題賦上新詞,除了部分要抒發個人情意外,大多是應制而作,炫才揚學。自從魏晉文人開始插手樂府擬作,樂府漸漸從采詩觀風的官署,變成文人寫作一個最便捷的題目庫。當逸豫的生活缺乏創作靈感,又為了交際應酬非要一展身手不可,樂府古題就是他們的最佳選擇:擬古既然出師有名,正好掩飾題窮的窘相。因此,文人樂府的賣點,往往不在題材開創,而在技巧高低,引用元稹的說法,就是「沿襲古題,唱和重複,於文或有短長,於義咸為贅賸」。這十首詩屬組詩性質,取材十分相似,用它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片「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的氣象。下面把十首詩的主要影象表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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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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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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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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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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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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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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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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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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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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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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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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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庭
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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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九闕
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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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
宮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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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甍
馳道
朱樓
御溝
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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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
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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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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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苑
廣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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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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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
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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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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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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淥水
垂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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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枝
極浦
蒼山
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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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
涼飆
原澤
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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轘轅
河源
黃沙
朝日
狂風
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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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梁
南浦
方衢
平路
白雲
邱陵
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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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崿
瀾光
碧堤
風盪
行雲
芳樹
丹梯
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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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
翠葉
金風
素枝
落日
洲渚
採菱
清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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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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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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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
|
天子
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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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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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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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王
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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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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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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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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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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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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珪贊
組練
翠旗
觴流
吹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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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簫
玉鑾
金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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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鏞
鍾石
寶瑟
綺席
舞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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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蓋
華輈
凝笳
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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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綬
飛艎
旌節
鐃音
簫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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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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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戈
清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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璚筵
桂席
羽觴
清吹
朱輪
別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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綵舟
旌旗
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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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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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鳳
玄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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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騎
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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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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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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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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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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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練
翠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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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鳳玄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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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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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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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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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輪
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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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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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
翠葉
金風
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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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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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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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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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
雲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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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金陵
逶迤
迢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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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浦
眇眇
江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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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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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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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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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魯
悵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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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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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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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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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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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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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暮春
遊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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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晚
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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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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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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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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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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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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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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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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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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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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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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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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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取材整體與詩題相配。前六首明言為「頌德」(1-3首頌帝德,4-6首頌藩德) 而作,為配合皇室身分,必定以宮闕意象為起點,無論樓臺池苑,還是綺練鼓瑟,莫不沾上帝子貴氣,金碧輝煌,氣派宏大。這幾首詩寫的大抵不是眼前景象,而是通過生活回憶和作品摹擬拼砌出來,缺乏個性和創意。其中〈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二句,雖然贏得「風調高華,句成渾麗」的好評,可是終究「淺景淺語」,並不感人。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後四首當擺脫「頌德」束縛,可以相對自由地自我發揮(說「相對自由」,因為還是有「應制」的局限),作者明顯地更專注描寫自然景物,縱使不必都是寓目所見,但詩中影象更為真實和多樣,而所呈現的心象更為鮮活和自我。以寫得尤為突出的〈登山曲〉為例:起句「天明開秀崿,瀾光媚碧堤」,遠景開闊,一片山光水色迎面展開,其中「媚」字與謝靈運〈過始寧墅〉的「綠篠媚清漣」異曲同工,充滿喜悅。跟着「風盪翻鶯亂,雲行芳樹低」以近景點染,寫山中林景,也顯得一派動靜皆宜、油然嚮往的情趣。其後寫春日登山以至對景致的留戀,都表明此詩雖為應制而作,但其景其情卻一樣可以源於現成的遊歷體驗,可賞可感。總的來說,這十首組詩所呈現的影象,色彩都是燦爛的,氣氛都是明朗的,空間都是廣闊的,時間都是綿長的。即使〈送遠曲〉必須表露離別的哀愁,以及〈泛水曲〉無端興起「流水無情」的歎喟,但其敘事寫景與同組作品的筆調莫不類近。正如上文所說,謝朓這次行旅,正值人生頗為得意的時期,因此反映在作品裏,不僅沒有模糊、暗淡、驚悚的畫面,反而是一片讓人振奮和樂暢的景致。這樣一種寫作時心象與影象的互動,也許可以用謝朓出行前三首真正的離別詩作旁證:
春夜別清樽,江潭復為客。歎息東流水,如何故鄉陌。重樹日芬蒕,芳洲轉如積。望望荊台下,歸夢相思夕。〈和別沈右率
諸
君〉
玉繩隱高樹,斜漢耿層台。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翻潮尚知限,客思眇難裁。山川不可夢,況及故人杯。〈離夜〉
徘徊戀京邑,躑躅躧曾阿。陵高遲關近,眺逈風雲多。荊吳阻山岫,江海含瀾波。歸飛無羽翼,其如離別何。〈將發石頭上烽火樓〉
三詩都寫離愁,而且情感的發端都來自對美好生活的不捨,不複雜,不沉重。這種出行前傷別的情懷,形諸筆下,自然就是一片淒然的景象,可是當與行旅途中的〈鼓吹曲〉十首相比,畫面的氣氛卻是截然不同。下面列出兩組詩的相近畫面以作比較:
寫京邑:
徘徊戀京邑,躑躅躧曾阿。〈將發石頭上烽火樓〉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
寫遠望:
荊吳阻山岫,江海含瀾波。〈將發石頭上烽火樓〉
天明開秀崿,瀾光媚碧堤。〈登山曲〉
寫離宴:
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離夜〉
璚筵妙舞絕,桂席羽觴陳。〈送遠曲〉
兩種心事,兩種影象。當謝朓將要經歷人生第一次羈旅時,臨別依依,一樣充滿離愁別緒。可是這種表層的情意畢竟是短暫的,當真正踏上旅途,途上禮遇與交誼如故,其源自生命深層的適意感覺完全恢復過來,所見所聞,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因此,〈鼓吹曲〉雖然不屬於行旅詩,但心畫心聲,其充滿正面能量的景情物貌,正好折射出謝朓行旅途中的真正心象。
三. 謝朓第二次行旅
謝朓第二次行旅是他 30 歲時的秋天,從荊州返回京師建康。表面看來,回京該是一件愜意的事,可是只要深入了解其中原因,就知道他在踏上歸程時何以如此惴惴不安。謝朓得到隨王寵遇,詩文往還,雖然偶有羈旅之思,但生活總體十分樂暢。可是禍福相因,正因為與隨王交誼過密,被皇帝派在隨王身邊的典簽告發。齊傳云:「長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動,密以啟聞。世祖敕曰:『侍讀虞雲自宜恆應侍接,朓可還都。』」 這次還都,據謝朓稱是「即日被尚書召」,將要「補中軍新安王記室參軍」,則可以推想這次任命很有懲戒的意味。謝朓人生第一次捲進政治是非,前程未卜,既心寒,又畏懼,這種複雜的情感在〈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和〈拜中軍記室辭隨王牋〉中,表露無遺。
且看〈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煙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詩中有五個主要影象,分別是大江、旅途、時分、京室和禽鳥,它們所反映的心象,下面逐一析述:
這詩寫在謝朓離開荊州將快到達京師的途上,新林在建康城西二十里,近都情怯,澎湃的憂懼湧上心頭。「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被譽為謝朓名句,並用來作為鍾嶸稱讚謝詩「善自發詩端」的例證。孫月峰更謂:「首二句,昔人謂壓全古,信然。」「江水」向來是騷人墨客抒發情感的媒介,其程度和性質往往視如何修飾這客觀的「江水」而定。這裏的江水的廣遠無邊的,而且自古至今,不捨晝夜,並成了詩人最為關注的景貌(因放在首句)。由此而言,詩中客子所寄託的悲情,足足放大了三倍。「江水」是謝詩常見的景象,比較突出的,在此詩之前,有:
春夜別清樽,江潭復為客。歎息東流水,如何故鄉陌。(〈和別沈右率
諸
君〉)
荊吳阻山岫,江海含瀾波。(〈將發石頭上烽火樓〉)
在此詩之後,有:
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
蒼江忽渺渺,驅馬復悠悠。(〈和江丞北戍琅邪城〉)
五詩都與行旅有關(〈和江丞北戍琅邪城〉寫的是別人的行旅經歷),其中放在首句的,則只有〈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歎息東流水」、「江路西南永」傷逝,「江海含瀾波」、「蒼江忽渺渺」悲阻隔;至於「澄江靜如練」則以明麗景致,暗示對京邑的眷戀。它們都各自描寫江水的某個特點,如「歎息東流水」、「江路西南永」取其永不止息,「江海含瀾波」、「蒼江忽渺渺」取其廣闊無涯,「澄江靜如練」則取其澄靜絢麗,與「大江流日夜」同時兼寫時間的「不盡」和空間的「無邊」比較,氣勢和力道都顯然有所不及。而這種氣勢和力道,正與「悲未央」的「客心」相表裏。
詩的第二個主要影象是「旅途」。當然江流也是旅途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寫詩的時候,謝朓已抵新林,離京師已近,水路是回顧,陸路則在前方。「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兩句表明,行旅中的路途,已經成了一個整體,而不僅是眼前一段途程。「徒念關山近」謂離建康漸近,「終知返路長」則指回荊州路遠,除了「關山」有具體形象可供解讀,兩句取義集中在如何理解「遠近」這抽象觀念之上。樂府古題中有「關山月」和「度關山」二曲,兩者都以「傷離別」為重要主題,而王粲〈閑邪賦〉則稱「關山介而阻險」,可見「關山」從來就有遙遠、阻隔、艱辛、悵恨等含意。不過值得玩味的是,謝朓是來到將要到達京師的時候,才用上「關山」一詞,也就是傳統覺得「關山」象徵「遙遠」,而謝朓卻把它與「接近」連在一起。這種影象與傳統理解的錯位,正好含蓄地反映了謝朓對回京在潛意識上的抗拒,而這種抗拒又正好解釋了為甚麼他要到整個行旅路途的後段,才寫此詩。一般來說,離別的一剎那最讓人傷感,可是謝朓的悲情要等到千山萬水的旅途快要結束時才噴薄而出,足以說明內心的危懼感是多麼濃重。而且「徒念」隱然有無奈之情,「終知」則豁然有省悟之意,彷彿京師雖近,卻危機重重,荊州雖能安身,但歸程卻遠。如此複雜矛盾的「旅途」意象,審諸謝朓其他作品,從來沒有,下面舉出情意較濃的三個例子說明:
動息無兼遂,歧路多徘徊。(〈觀朝雨〉)
行矣倦路長,無由稅歸鞅。(〈京路夜發〉)
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這裏不論是「歧路」還是「長路」,它們的取義都十分明確。〈觀朝雨〉作於京師,其時謝朓從荊州回京,受蕭鸞重用,當上他的中書詔誥,仕途順利。但對於謝朓而言,目睹政治殺戮,內心難免忐忑,想到人生抉擇時,自有「歧路」之憂。因此詩的下句,就有了「方同戰勝者,去翦北山萊」歸隱的想法。至於另外二詩,則寫於自京師調任宣城太守期間,用上「長路」表達行旅的困頓與思歸之情,更是順理成章。
詩的第三個主要影象是「時分」。此詩場景落在一個將曉未曉的清秋晚上,該是平添幾分淒苦,也正好配合全詩的主調。詩人寫夜色集中在兩個焦點,一是天上的銀河,一是地上的江渚。明亮的夜空與蒼茫的江景對比強烈,一明一暗,生命的休咎難以明說。事實上,對於創作時分的把握,詩人似乎更傾向選擇晚上和黃昏起興。比如上面舉過的〈離夜〉和〈和別沈右率
諸
君〉,荊州羈旅時寫下的〈冬緒羈懷示蕭諮議虞田曹劉江二常侍〉,以及此後的〈京路夜發〉、〈移病還園示親屬〉等,都是情思滿溢,也許多少得到夜闌人靜時「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曹丕〈雜詩〉)的渲染。至於黃昏落日,也是謝朓眾多作品的主要元素。比如: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
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和宋記室省中〉)
積水照頳霞,高臺望歸翼。(〈望三湖詩〉)
葉上涼風初,日隱輕霞暮。(〈臨溪送別〉)
落景皎晚陰,殘花綺餘日。(〈還塗臨渚〉)
漠漠輕雲晚,颯颯高樹秋。(〈侍筵西堂落日望鄉〉)
夕陽雖美,總帶淡淡的傷感,宜乎跟黑夜一樣使詩人有所動懷,只是像「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般以矛盾的影象(一明一暗)暗喻紊亂的心境(或休或咎),其藝術的感染力還是遠遠不及。
詩的第四個主要影象是「宮室」。這裏所說的「宮室」,包括與京師和皇室相關的建築。「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六句,就接連寫到宮牆、宮殿、城門和王陵。前三者的都在建康,「昭丘」是楚昭王墓,暗指西府(即荊州)隨王與僚屬。描寫層次是由遠(宮牆、宮殿)至近(城門),再由眼前的建康,回想遙遠的荊州,曲折的空間變換和時間跨越,通過排列幾組建築影象來完成,十分巧妙。不過更值得討論的,是「引領見京室」一句,詩人用「見」而不用「望」的用意。詩人的選擇表面上有兩個原因,一是假如用「望」,與下句「宮雉正相望」重複;二是潘岳〈河陽縣〉之二有「引領望京室」句,謝朓如果也用「望」,則與潘作沒有兩樣,有抄襲之嫌。可是這種看法對一個忠於創作的詩人未必成立,修辭立其誠,用字以準確妥貼為準,該是文學創作的最重要法則。從詞義考量,「見」被動而「望」主動,人們由此認為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境界要比「悠然望南山」高遠。事實上,撇開境界不論,謝朓寫景,更喜歡用「望」。在他的作品裏,當寫到觀照物色時,只有 10 首用「見」,卻有38首用「望」,其中 9 首連詩題也有「望」字。謝朓用「見」,多表達在有意無意之中,發現特定景物,如「才見孤鳥還」(〈臨高臺〉)、「時見國煙浮」(〈侍筵西堂落日望鄉〉)、「出沒見林堂」(〈賽敬亭山廟喜雨〉)。「望」則多用於遠距離的登眺,而且是主動尋找,有意為之,如「隨山望菌閣」(〈游東田〉)、「還望青山郭」(〈游東田〉)、「蒼翠望寒山」(〈冬日晚郡事隙〉)、「登山騁歸望」(〈賽敬亭山廟喜雨〉),以及著名的「灞涘望長安」(〈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因此,以謝朓一貫用字的習慣推想,這裏該順理成章地寫作「引領望京室」,可是他偏改用「見」字,自有更深層的解讀。也許我們可以嘗試把此句跟詩人自己的「灞涘望長安」和潘岳的「引領望京室」並觀,則將清楚地發現,其中兩個「望」字,是要表達詩人對京師的眷戀之情。足見如今謝朓披星戴月、跨山涉水來到建康城外,卻說「引領見京室」,顯然又是內心深處一種無名的畏懼在作祟。這不僅上承「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越近越悲,同時又下轉「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的見此思彼,拈一個「見」字而暗藏情意,不讓「悠然見南山」專美。
詩的最後一個重要影象是「禽鳥」,包括「風煙有鳥路」的飛鳥,以及「常恐鷹隼擊」的惡禽。值得注意的是,詩中其他影象多是眼前景物(除楚昭王墓外),這裏的「禽鳥」卻屬於想象出來的比興。「風煙有鳥路」的小鳥,比喻自由來去具有獨立意志的人生;「常恐鷹隼擊」則指小人環伺,恐遭不測。詩意十分清晰,問題是情況有多嚴重。「鳥」是謝詩常用的素材,魏耕原統計過小謝現存 135 首詩作,指出其中寫到飛鳥的有 38 首,與阮籍相比不能算多,但卻是大謝的六倍。 至於鳥的取義,大致有三類。首先是賞悅性質的,如「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游東田〉);其次是感時性質的,如「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和宋記室省中〉);最後是自喻性質的(即自比飛鳥),如「歸飛無羽翼,其如離別何」(〈將發石頭上烽火樓〉)。可見「鳥」在謝朓眼中,都是正面形象;而此詩的「鳥」,即屬於第二類,也就是詩人想到自由的飛鳥時,自傷身不由己。至於「鷹隼」,則除此詩外其他篇什都沒有用過,取義單一而純粹,也就是會撲殺小鳥的猛禽。由此而言,詩人把善良柔弱的小鳥和凶猛險詐的鷹隼放在同一場景,是要倍大森嚴和危懼的氣氛,即使最後以「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一句毫無把握的話自慰,還是讓讀者產生莫大震撼。
詩中五個影象,同時呼應一個心象,那就是憂讒畏譏,惶恐終日。一段遙遠的旅程,詩人偏偏選擇從將抵京師的一個黑夜寫起,是因為那一刻確是愁思如湧,不能不形諸翰墨。他先以廣闊無邊滔滔不絕的江水起興,比擬客子無窮無盡的哀傷;然後無奈地「看見」京師的城牆,漸走漸近,內心就越發逃避,於是暫離現實,追憶荊州歲月。可是當理智稍稍恢復,知道歸飛無從,而到處都是嗜殺的鷹隼,內心又是一陣強烈的悸動。方東樹謂:「一起興象千古,非徒工起調云爾也。若云悲之未央,似江流無已時,比而興也……何(焯)云『壓卷』,愚謂極才思情文之壯,縱橫跌宕,悲慨淋漓,空絕前後,太白、杜、韓,無以尚之。」 成就之高,是因為當真實而濃烈的生命情感落在一個真實而豐富的行旅場景時,心象與影象自然地激蕩交融,然後經過詩人文學才華的發酵,最終釀成回甘回念的美酒。
四. 謝朓第三次行旅
謝朓懷着憂懼的心情回到建康,但他的不祥預兆沒有應驗,回京後仕途不僅沒有受阻,反而官運日隆。他先後當過蕭昭文的中軍記室,再兼尚書殿中郎。後得到權臣蕭鸞賞識,任驃騎諮議,領記室,掌管重要的霸府文筆。蕭鸞經過連串的政治殺戮,登上帝位,謝朓給擢升為中書郎,掌中書詔誥,蕭鸞加官晉爵以至登基的多篇奏表,都是出自謝朓手筆。但須注意的是,儘管謝朓仕途順利,但身處殘酷的政治鬥爭之中,感恩背後也必然衝擊着他的情感、道德甚至意志。他在〈始出尚書省〉一詩,就含蓄地吐露了一點心聲:
惟昔逢休明,十載朝雲陛。既通金閨籍,復酌瓊筵醴。宸景厭昭臨,昏風淪繼體。紛虹亂朝日,濁河穢清濟。防口猶寬政,餐荼更如薺。英袞暢人謀,文明固天啟。青精翼紫軑,黃旗映朱邸。還覩司隸章,復見東都禮。中區咸已泰,輕生諒昭酒。趨事辭宮闕,載筆陪旌棨。邑里向疏蕪,寒流自清泚。衰柳尚沉沉,凝露方泥泥。零落悲友朋,歡娛燕兄弟。既秉丹石心,寧流素絲涕。因此得蕭散,垂竿深澗底。
詩的前半段從武帝寫到明帝(「英袞」指蕭鸞,當時任尚書令,還沒即位,故謂「英袞」),極盡奉承能事,怪不得何焯逕指「阿附齊明,無足取也」。但從「邑里向疏蕪」開始,筆風一轉,寫到「衰柳尚沉沉」,氣氛忽然淒清起來,然後轉出「零落悲友朋」一語,最後以「垂竿深澗底」的歸遯之思作結。整詩布局峰迴路轉,轉變前毫無伏線,也許更能反映謝朓內心深處的矛盾和掙扎:既戀棧官位,同時「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他在 32 歲忽然出守宣城,雖然《齊書》本傳僅載「出為宣城太守」一語,未道原委,但細按前後詩文,他未似遭到重大的政治挫折。不過從〈遊敬亭山〉一句「皇恩竟已矣」語帶酸苦看來,外調當是另有內情,而且不會是一件快事。不過宣城到底是蕭鸞鎮守過的大郡,而且離建康不遠,謝朓出任宣城太守,該沒有嚴重的受辱之感。可見謝朓這次離京,不悅有之,但因此可以暫離政治鬥爭的漩渦,大抵是個不錯的選項。就在這種心理背景下,他在途上創作了〈京路夜發〉、〈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和〈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三首名作,再次為行旅詩留下經典的一筆。
首先說〈京路夜發〉:
擾擾整夜裝,肅肅戒徂兩。曉星正寥落,晨光復瀁漭。猶沾餘露團,稍見朝霞上。故鄉邈已敻,山川修且廣。文奏方盈前,懷人去心賞。敕躬每局蹐,瞻恩惟震盪。行矣倦路長,無由稅歸鞅。
此詩的主要影象是時分。詩歌既題「夜發」,則其寫夜色可知,但比較特別的是,此詩由深夜寫到破曉,由晨熹微茫寫到朝霞初耀。詩人先言整理行裝的忙亂,再寫命駕啟程的急遽,極言夜半出發時的倉促與狼狽。經過一段行程,曉色初露,由暗轉明,看見山川一片開闊,心情似乎稍稍平復下來。與〈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相比,二詩都是「夜發」,但〈暫使〉集中表現「明暗」對比,而〈京路〉則更強調時段變化。前者是要暗喻前途未卜,後者則似乎在反映經過時間洗滌,愁懷漸消,心境漸暢。因此,詩人往後即使寫到路途遙遠、感恩懷人,都沒有強烈情態,最後也只以「行矣倦路長,無由稅歸鞅」淡淡的思鄉之情作結。
再談〈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此詩的主要影象有城貌和江景。「灞涘望長安」從王粲〈七哀詩〉「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來,「河陽視京縣」則取自潘岳〈河陽縣〉「引領望京室,南路在伐柯」。王、潘二詩都是名作,謝朓不避掉書袋之嫌,是因為正好借來表達對京師的眷戀之情。何焯評曰:「灞涘、河陽,皆去京咫尺,然已隔限中外,雖白日昭昭,而佳期猶杳,所由顧望懷戀,不能遽去也」。 不過此詩兩句一意,與「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相比,起句雖然同樣遼闊,但以內涵的豐富程度來說,終有不及。詩跟着寫到城中景貌,焦點在宮殿簷脊,以小見大:白日輝映,簷勢欲飛,參差有致,讓人聯想到建康城內,處處畫棟雕樑,一片繁華景象。詩人筆觸如此細緻生動,完全是一種情趣的體現。倘若與〈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相比,同寫宮殿,〈暫使〉只從大處落墨,可見詩人「心不在景」,目的是撫今追昔,回憶荊州一段美好歲月;但詩人於此卻有獨立的美感觀照,可見兩者心象差異甚大。
人文景觀既如此美好,自然景致復動人心懷。「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千古傳誦,是它呈現了一幅絕美的構圖:黃昏日落,彩霞滿山,江水澄鮮,寧靜如鏡,其意境之醉人,可與謝靈運〈登江中孤嶼〉的「雲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相媲美。更何況鳥聲處處,芳菲遍地,景物的大小、濃淡、動靜互相映照,相得益彰。四句用上「散」、「覆」和「滿」等詞,意謂美好的事物無處不在,折射出詩人當時的愉悅感覺,沒有絲毫瑕疵。詩的後半段寫對昔日歲月的懷緬,竟然「淚流如霰」,甚至想象「憂來髮白」,表現得異常哀傷。事實上,要是跟〈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常恐鷹隼擊」內心深處的震慄相比,這裏則顯然更近乎表面情緒的宣洩了。
最後談〈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旅思倦搖搖,孤遊昔已屢。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
跟上詩一樣,此詩也主要以旅途與江景作為描寫焦點。謝朓的旅途影象有一個特點,就是大都同時寫到去路和歸途。比如〈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的「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京路夜發〉的「故鄉邈已敻,山川修且廣」,以及此詩的發端「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不過,謝朓這種瞻前顧後的筆法,仍按表達情意的需要而有所變化。以上三例,前者用「遠近」對比以示對前程的顧慮,後二者則是「互文」的寫法,意指前途漫漫,歸路茫茫,都讓人疲乏神傷。但不像「故鄉邈已敻,山川修且廣」只從空間的廣遠下筆那樣,「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有更豐富的看點。一是通過具體方向暗示空間的廣漠;二是用「永」字表達時間的綿長,並與「孤遊昔已屢」呼應;三是用「騖」字寄寓人生的奔波困頓,轉出下面「旅思倦搖搖」一語。把這三個圖象連結成一個畫面,也就是在廣闊無邊的空間裏,只見行客來去,江水自流,彷彿暗藏着自然對人事的嘲諷。何焯說:「次聯固自警絕,然其得勢,全在上二句。」 這裏所謂「得勢」,該包括了「空間」、「時間」和「意緒」三個元素的組合。
至於此詩江景,正如何義門所言,乃一篇警策,歷來備受讚譽。「天際識歸舟」寫詩人離都漸遠,仍痴痴回望,並把歸思寄託在遙不可及的一葉扁舟。王夫之說它「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從此寫景,乃為活景」,其後膾炙人口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溫庭筠〈望江南〉),以及「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柳永〈八聲甘州〉),都是脫胎於此。所不同的是,後三者所尋覓和等待的都是別人,但謝朓所想望的卻是自己,也就是甚麼時候可以掛席歸航。睹人念己,詩意於此又曲折了一層。下句「雲中辨江樹」與「天際識歸舟」寫法相似,都寫張望、尋找,而焦點都在若有若無之間,只是把「歸舟」換成「江樹」。可是因為「歸舟」情韻豐富,此句便像是用作陪襯的閒筆,但假如把它放在謝朓行旅詩更大的場景考慮,則這個景句有着重要的意義。它幾乎是謝朓所有行旅詩中第一次拋開行旅所帶來的憂思,直接地、獨立地觀賞眼前景致。「雲中辨江樹」縱使蘊含若干情意,但它帶給讀者的信息,是一片「巖石松樹,鬱鬱蒼蒼如雲中」的美景,是一種積極地投向自然,並從紛紜物色之中發現美感的情趣。只要看看下面「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幾句,那是謝朓第一次在行旅途中抒發「得趣」和「賞心」的快意,就知道「雲中辨江樹」象徵了詩人突破了黯然銷魂的離情別緒,客觀和冷靜地調節投放於身邊事物的視點,從而得以重新思考人生的取向。因此無怪乎謝朓此詩不再「淚下如流霰」,而是「終隱南山霧」了。也就是說,「行旅」包含的不僅僅是「行役」,它其實可以同時是啟迪人心的「旅遊」;這時候,行客的「心象」和「影象」到底誰改變了誰,很難說得清楚。
五. 結 語
在古代,出門遠行是一件大事。一來生活面對重大變化,二來交通不便,舟車勞頓,心情難免如旅途一樣,起伏不定。就是這種「情動於中」的狀態,最能夠為文學創作提供養分,使得「行旅」作為重要的文學素材,可以產生大量出色作品。至於謝朓的行旅詩,出色之外,更具備一定的典型性,很值得深入探討。所謂典型性,是指謝朓的三次行旅經歷,背景不同,情感不同,雖然處身差異不大的場景,其筆下的景貌各異。其中細節,下面先以表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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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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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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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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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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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隨王蕭子良幕下,任文學,28歲隨蕭子良赴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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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在荊州時,被人密奏與隨王「年少相動」,奉武帝敕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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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歲掌中書制誥,忽然「出為宣城太守」,從建康赴宣城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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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心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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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於人生順遂期:自信、積極、樂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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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遭受政治打擊:懼禍、哀傷、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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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逢外放,但可以離開政治鬥爭的漩渦:不捨、懷歸、順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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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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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吹曲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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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山西府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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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路夜發〉、〈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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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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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作:非行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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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京前作:行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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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離京作:行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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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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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殿宮闕、樓臺池苑、綺練鼓瑟、紫鳳玄鶴、璚筵桂席、瀾光碧堤、芳樹蕙草、極浦蒼山、凝霜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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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前途、歸路、銀河、寒夜、宮殿、荊州、飛鳥、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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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曉星、晨光、朝霞、故鄉、山川、宮殿、雲霞、澄江、喧鳥、雜英、江流、歸舟、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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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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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強烈的、燦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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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的、強烈的、驚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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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感的、秀麗的、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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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朓三次行旅,從 28 歲到 32 歲四年間發生,相對頻繁,怪不得他自己就有「旅思倦搖搖,孤遊昔已屢」的歎喟。第一次行旅是人在旅途卻沒有留下真正的行旅詩,也許原因很多(比如散佚),可是詩人當時志得意滿,陶醉於幕中文士唱酬的高級宴會,對途中景物並沒有額外的興致,當可理解。不過,〈鼓吹曲〉即使不是行旅詩,但這一組於行旅途中寫下的作品,當中種種影象,卻不折不扣地反映了詩人當時的樂觀和自信。而正正因為這種樂觀和自信,讓詩人抽離於行旅之外,以強烈的自我意識擠退真實的生活見聞。因此即使〈鼓吹曲〉可以用新詞填舊曲,即使它留下一系列華麗、強烈和燦爛的影象,但卻與途上風物無涉,好像詩人在經歷漫漫長路時沒得到多少的「江山之助」。謝朓第二次行旅所寫下的詩歌,影象與第一次行旅一樣強烈,可以尤其不同的,是它們多屬眼前景物,是憂讒懼禍的心象落在真實的行旅場景中,所迸發出來的文學典型。詩人等到旅途終點悲情最為澎湃的時候,以強烈的自我意識投射到真實的生活見聞,於是江水、夜色以至曾經象徵着人生追求的建康宮室,莫不惹人愁思。謝朓第三次行旅時心情雖有起伏,但與前兩次(尤其第二次)相比,顯得較為平緩,寫下的行旅詩,詩人以恰如其分的自我意識與途上風物平等互動,既以情觀物,也因物移情,於是景物首次有了自己的個性。抽離、投射、互動,三個動詞代表了行旅詩三種心象與影象的關係,當中雖然難言高下,但卻以最後一種,也就是跟途上見聞能夠不分主客、平等互動,使得「行旅」開始有了「旅行」的意味。於此,旅途不必再是行客的負累,而可以是一段賞心悅目和發人深省的過程。無怪乎謝朓出守宣城之後,能夠拋開塵念,縱情遊覽,寫下不少山水名篇。看來沒有經過「行旅」的試煉,絕不能成就「一生低首謝宣城」的千古詩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