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論衡》總第22期 (2013年8月)
重像、情與反抗──論唐滌生編《再世紅梅記》
劉燕萍
緒論
《再世紅梅記》是唐滌生 (1917-1959) 的最後作品。此劇於
1959年9月14日
在利舞台首演,乃仙鳳鳴劇團的第八屆演出作品。 任劍輝 (1913-1989)、白雪仙 (1928-
) 演至第四場:〈脫阱救裴〉,唐滌生暈倒,送院後不治。《再世紅梅記》後改編為電影,黃鶴聲導、陳寶珠 (1947- )、南紅 (1934-
) 演,於
1968年3月28日
首演。
唐劇《再世紅梅記》,改編自 [明] 周朝俊《紅梅記》:敍賈似道因妾李慧娘「美哉一少年」之讚而妒斬美人頭。《紅梅記》故事,有其籃本。《曲海總目提要》載:「中間李慧娘等數折,借用〈綠衣人傳〉。 [明] 瞿佑《剪燈新話》卷四〈綠衣人傳〉載賈似道 (1213-1275) 因棋童和蒼頭相戀,將他們「同賜死于西湖斷橋之下」。篇中便紀錄了賈似道妾因「美哉二少年」之讚,慘遭殺害。 雖然《曲海總目提要》謂《紅梅記》情節出自〈綠衣人傳〉。 比〈綠衣人傳〉更早載似道殺妾之事,該是 [元]《錢塘遺事》卷五「賈相之虐」。 比較〈綠衣人傳〉和《錢塘遺事》之載,二者基本上情節相同,只是少年的裝扮有些微差別。前者「烏巾素服」,後者「道裝羽扇」。此外,[明]《喻世明言》卷二十二〈木綿庵鄭虎臣報冤〉,亦載似道殺妾的情節。 以下為三個文本的比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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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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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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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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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似道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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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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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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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姬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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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塘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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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
「倚樓
望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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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道裝羽扇」,「乘小舟由湖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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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二少年」(姬沒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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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願事之, 當今納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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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笑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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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斬, 頭藏於「一盒」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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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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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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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
「倚樓
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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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烏巾素服, 乘小舟由湖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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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二少年」(姬沒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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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願事之耶? 當今納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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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笑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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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斬, 頭藏於「一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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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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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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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
「倚樓
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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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書生, 鮮衣羽扇, 豐致翩翩, 乘小舟遊湖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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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哉, 二少年!」(姬沒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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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願嫁彼二人, 當使彼聘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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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惶恐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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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斬, 頭藏於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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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不股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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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梅記》是周朝俊最著名的作品。[清]《甬上耆舊詩》卷三十載:「每宴客諸伶人無不唱《紅梅記》者,其為世盛傳若此。」 周朝俊亦有才名,[明]《遠山堂曲品》稱其「手筆輕倩」。《紅梅記》該是明萬曆前作品。
唐滌生於1959將《紅梅記》改編為《再世紅梅記》。唐滌生當時卻未能得窺《紅梅記》足本,只能從
孫養農
夫人處得二折手抄本 (〈脫穽〉、〈鬼辯〉)。 雖然《曲海總目提要》錄《紅梅記》的大綱,正如吳梅《曲選》所載:《紅梅記》(在當時)「久已散逸」。 唯《綴白裘》錄〈算命〉一折, 和《集成曲譜》錄〈脫穽〉、〈鬼辯〉兩齣。(互涉劇作的人物和情節比較,見附錄【一】、【二】)
唐滌生在《紅梅記》的基礎上,編《再世紅梅記》。在人物,情節上,都有所突破。慧娘與昭容被塑造為一對容貌相同的角色,借屍還魂,更將兩人合二為一。此舉不但有別於前文本並在專情與反抗賈似道的兩大主線上,疏解癥結──表現裴禹的專情,戰勝惡勢力。此外《紅梅記》重點在諷刺賈似道,《再世紅梅記》將主題由政治轉為愛情,表現了裴禹的專情,更適合上世紀五十年代觀眾的需要。
一. 重像
唐劇《再世紅梅記》中,兩位女主角:慧娘和昭容擁有相同樣貌。前文本周朝俊《紅梅記》中,兩位女主角不但相貌不同。二人與裴禹亦各自發展感情線,可謂全無交匯點。《再世紅梅記》中的慧娘和昭容則有不少相似之處:二人不但相貌相同,亦愛上同一位異性:裴禹。在命運上,二人有近似的遭遇之處:慧娘成為賈似道之妾,昭容亦幾乎難逃成為似道妾之命運。
1. 相類重像
《再世紅梅記》中,慧娘與昭容是一對重像 (double)。重像的特點在於外貌的相似性。 希臘神話中的水仙子與倒影便是一對重像:水仙子名為納爾基索斯 (Narcissus),是位美少年,女神都為他傾倒,埃科 (Echo) 鍾情於他,遭受拒絕,憔悴而死。愛神為埃科報復,令納爾基索斯愛上自己在水中倒影 (永遠觸不到的影像)。最後,納爾基索斯鬱悶而死,變成水仙花。 重像可分為兩類:一為相類重像 (quasi-double),一個角色反映其他角色的一些內心情態。另一類為相反重像,用以反映角色的矛盾,尤如自我的兩面。《再世紅梅記》中的慧娘和昭容便是一對相類重像。
慧娘和昭容,尤如兩生花,二人在相貌上完全相同。《再世紅梅記》中,裴禹在綉谷遇到昭容,便以為是慧娘,「瞠然結舌成個呆哂介」。問曰:「何以一般音容,一般模樣?」(第二場〈折梅巧遇〉) 昭容出現在慧娘被似道妒斬美人頭之後,彷如以重像身份延續慧娘的存在。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裴禹一見鍾情,深深被吸引。慧娘自知因為作妾的身份不能與裴禹發展愛情,仍對書生的背影「依依不捨」曰:「美哉少年,美哉少年。」(第一埸〈觀柳還琴〉) 發出致命之讚賞 (因而被賈似道殺害),表現了心動、情動。另一方面,昭容在綉谷遇上裴禹,亦被書生吸引,與慧娘發出相似的讚歎:「卻顯風度翩翩美少年」。含情脈脈,對裴禹說出動情的強烈暗示:「是花有贈客之心」。 (第二場〈折梅巧遇〉) 昭容尤如慧娘的第二個我 (second self)。
慧娘與昭容,作為相類重像,除外貌相似外,更重要的是在作妾,被迫作妾命運上的相類,以加強作為賈似道妾的悲劇性。慧娘不是甘心作妾,只「因窮鬻顏色」,由於家貧賣身,因而有被囚之感:「賣身困玉籠」。(第一場〈觀柳還琴〉) 妾的身份卑微,「妾」字本身已含有「以賤見接幸」的意思。「妾通買賣,等數相懸」。 妾屬於賤民階級, 就如奴婢一般,可以被買賣。她們只是附屬於主人的財產,妾本身並沒有自主權。賈似道便對妾的「作用」,作了一個反映「現實」的注釋:「養妾以娛情」,「娛我娛人」,以妾作玩具,並視之如物件,可作餽贈:「朝可以寄贈於人,晚可以收回豢養」。(第一場〈觀柳還琴〉) 妾的「作用」,就是玩偶。
慧娘作妾,命運便操控於主人之手。因「美哉少年」一句的讚歎,招致殺身之禍,可見性命的輕賤。半閒堂上掛有「內則」三篇:「凡姬妾不忠其主者,當處死」。主人可以擁有姬妾三十六,(第一場〈觀柳還琴〉) 作為姬妾的,「不忠」一定是死罪。慧娘只是語言上表示一點傾情,已招妒殺;這就是哈拉 (Hara) 所說的雙重貞節標準。
慧娘作為賈似道妾的命運,就是被妒殺:「太師狂怒,掄捧掃落紅」。(第一場〈觀柳還琴〉) 更可怖的是處決式的斬首,以警示其他姬妾:「割下頭顱藏錦盒,好待群花避野蜂。」(第一場〈觀柳還琴〉) 觸目驚心處在於血腥的殺戮:「血蹟淋漓」,「目還未閉」。(第四場〈脫穽〉) 死於非命已是淒慘,身首異處更為殘酷。慧娘曾自比飛烟:「何期飛烟命薄,注定隨鴉。」(第一場〈觀柳還琴〉) 被似道斬殺的慧娘,確如飛烟的命運一樣。[唐]〈步飛烟〉一文,作為姬妾的飛煙,因與鄰舍少年趙象相戀,便被主人武公業「縛之大柱,鞭楚血流」,虐打而死。 飛烟為愛送命,慧娘亦因傾慕少年,遭受被主人斬殺的命運。
作為重像的昭容,幾乎走上同一條道路,成為第二個慧娘,成為似道三十六姬妾之一。聘昭容為妾,就是以慧娘的「替身」進行。慧娘慘死後,廖瑩中向似道建議聘:「貌與慧娘一樣同」的盧昭容,使似道「能圓新妾夢」。(第一場〈觀柳還琴〉)《再世紅梅記》中的廖瑩中,身份為賈似道之姪。歷史上,瑩中乃似道的臣下。《宋史》載似道,被「賜第葛嶺」,大小朝政,「一切決定於館客廖瑩中」。似道失勢,瑩中自殺死。(卷四百七十四) 《再世紅梅記》中,瑩中則以比「館客」更親近的身份:似道姪兒的角色,迫聘昭容,不但強行「將下聘之物,留於芳苑」,不予受聘者任何選擇,更出言恐嚇:「順之者生,逆之者亡」。(第二場〈折梅巧遇〉) 可見似道為相,強婚民女,尤如搶婚的巨大威迫力。若不是昭容「裝瘋鬧府」,實難逃替代慧娘,成為似道妾侍的命運。慧娘與昭容的一對相類重像,便彰顯了似道迫良為妾,以及成為三十六房姬妾可怖、慘烈的命運。
2. 重像的二分?
慧娘與昭容,在容貌上完全相似。二人以「柳」、「梅」來代表,看似二分。慧娘是「柳」(也是「梅」);昭容則以「梅」為代號。慧娘自言:「柳外梅花逢雨劫」,(第四場〈脫穽〉) 這句重要說話,重複了數次之多。 慧娘是「柳外人」:西湖邊遇裴禹,她「匿在柳陰處」、「藏嫩柳中」,又被「垂柳遮面」。(第一場〈觀柳還琴〉)慧娘甫見裴禹,便在西湖垂柳中。「柳」是個文化語碼 (cultural code) 文化語碼是指各種成規化了的知識或智慧。 某個名詞或語言,在特定的文化中具有特別意義。《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中國文化中,「柳」,代表離別:慧娘與裴禹,甫見面,便分離。慧娘慘死,亦訣別人間世 (再相見已是鬼魂的慧娘)。
慧娘除了是「柳」外,亦是「梅」。「柳外梅花逢雨劫」一句,便包含「柳」和「梅」兩個意象。慧娘所穿衣裳「綉有梅花朵朵」。(第二場〈折梅巧遇〉) 慧娘死後,停屍於紅梅閣。 (第四場:〈脫穽〉) 此外,昭容亦是以梅為代表。她居於綉谷,居處「紅梅盛放」,「一苑清幽,幾樹紅梅」。裴禹錯認昭容為慧娘,便說:「誤梅為柳」。(第二場〈折梅巧遇〉) 這裡「梅」是指昭容,「柳」指慧娘。慧娘既是「柳」(如上所述),亦是「梅」。昭容則是梅。高啟 (1336-1374)〈咏梅〉一詩:「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便借「梅」以表不懼怕霜雪的高雅之士。 中國文化中,「梅」,這個文化語碼,代表了風骨、志節。昭容與父便因「豺狼正當道,解甲隱林泉」,而隱於綉谷。(第二場〈折梅巧遇〉) 慧娘雖「因窮鬻顏色」,卻非貪戀富貴之人,「寧為情死」(第一場〈觀柳還琴〉),選擇保持自尊而亡,都代表了梅的志節。
以下為梅和柳意象表解:
慧娘既是「柳」,亦是「梅」。昭容則由「梅」代表。裴禹的「誤梅為柳」,「梅代柳」(第二場〈折梅巧遇〉),表面上看似將二人用「柳」和「梅」兩種植物意象二分,其實慧娘、昭容,亦同時是「梅」的代表,面對強權:賈似道,同具反抗精神,反抗作妾被播弄之命運,同具風骨。
3. 重像合一
慧娘和昭容,一對以柳和梅為代表的重像,透過借屍還魂,真正合二為一。重像昭容的死,造就慧娘的再世。唐劇《再世紅梅記》中,鋪敍了昭容的早夭。昭容初見裴禹,已提及自己「臥病在家」,並自言:「體弱多病」,「終非福澤之相」。(第二場〈折梅巧遇〉)
昭容病弱及死亡是個契機,沒有陰司之助力, 便沒有慧娘再世的可能。慧娘「以至情哭慟
閻
君」,
閻
君「一念同情」,准予借屍還陽。(第六場〈蕉窗魂合〉) 借屍還陽是復生術的一種。 亡者之魂,投入新死者屍首之中借此回生。(元) 岳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一劇:鄭州孔目岳壽死後,呂洞賓至地府拯救,收為弟子。岳壽附身「一條腿瘸」了的李屠身上,組合成:「李屠的屍骨,岳壽的魂靈」而還陽。 [明]《西遊記》中,劉全妻自隘亡,由
閻
君安排借御妹李玉英之屍,「借他屍首,教他還魂去也」。(第十一回) [清]《子不語》卷十二〈借屍延嗣〉一則,施嫗媳病亡,
閻
君准以方氏女之屍還陽,「三年後舉一子」以延嗣。
以上鐵拐李、劉全妻、施嫗媳三則借屍還陽故事,涉及亡魂與屍身相合回生的情節。古人相信魂與魄可以相分。《大戴禮記》卷五〈曾子天圓〉盧辯注:「魂氣上升于天為神,體魄下降于地為鬼」。 既相信魂的存在,魂可以離體,便也可以復體。借屍還陽能夠發生,就是魂與他人屍首相合,借用他人身體復生。
慧娘借昭容屍還陽,只是完成了身體的復生。借屍還陽的慧娘,還要解決「身份危機」,才可以正式以慧娘身份生活。首先,她還陽前,與裴禹約定以「哭三聲,笑三聲」,以示「慧娘回生有証」。得到裴禹確認,慧娘身份得以認同。其次,慧娘亦要解決她借用昭容身體,盧桐 (昭容父) 的「接受」問題。慧娘回生,稱呼盧桐為「老伯」。至裴禹確認慧娘已回生的身份,以及慧娘對盧桐喪女的同情,認盧桐為「爹爹」,答應晨昏定省,盡孝子侍奉。(第六場〈蕉窗魂合〉) 至此,「身份危機」得以解除,慧娘借昭容屍還陽,二人合二為一,兩個重像亦得以相合。 將慧娘與昭容寫成相貌相同的重像,是《再世紅梅記》與《紅梅記》最不相同之處。慧娘能夠再世,在愛情上,成就裴禹的專情,在賈似道的反抗而言,亦展示勝利式的對被殘酷斬首之補償。
二. 專情與負情
《再世紅梅記》描寫裴禹與慧娘之情,較前文本《紅梅記》層次為豐富。周朝俊《紅梅記》寫裴禹與慧娘和昭容之情,其實是兩段情。唐劇《再世紅梅記》寫裴禹與慧娘,由壓抑之情,至昭容出現、裴禹疑似負情,至男主角真正專情,鋪敍細膩。情亦是《再世紅梅記》的全劇重點。
1. 壓抑之情
周朝俊《紅梅記》中,裴禹與慧娘,雖在西湖相遇,卻未真正相知。至裴禹被迫留在半閒堂,二人才真正認識,「雖則半載,可當百年」。(第十六齣〈脫難〉) 唐劇《再世紅梅記》中,裴禹與慧娘甫相見,便已互相吸引,並展開一段壓抑之情。
慧娘與斐禹的一段情,是段禁戀,不被允許之情。複雜之處在於想愛不敢愛。慧娘是賈似道第三十六房姬妾,雖然「尚未諧花燭」,已是「既賣之心」。慧娘說:「既知明月高不可攀,何必潛落江心而思抱月」。可見二人之間的障礙如不可攀之月,是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的。因為妾者,屬於主人,尤如財物,沒有個人。可貴亦可悲之處,在於慧娘「妾非無意」具備個人感情,因而充滿矛盾。「恨不相逢於雲英待嫁之時」,可見內心的掙扎。強烈的內心矛盾,在二人邂逅之後的相分時刻,表露無遺。一方面慧娘以極其強硬的語氣拒絕裴禹:「請從此別,秀才請回,言盡於此矣。」另一方面,看見裴禹碎琴離開的背影,卻出自真情而讚:「美哉少年」。(第一場〈觀柳還琴〉) 縱使慧娘自言「未嘗稍涉於亂」,在精神上而言,她已對裴禹動情,只是礙於為妾的「限制」,將感情強壓下去,成為壓抑之愛。
2. 疑似負情?
慧娘和裴禹一段被禁之情,面臨最大考驗是疑似第三者:昭容的出現。慧娘在紅梅閣問了裴禹一個關鍵性問題:「你向昭容驚風采,是憐還是愛?」,更尖銳之問是「心中可有妾在」?(第四場〈脫穽〉)
裴禹與昭容的一段關係,有曖昧之處。首先,裴禹因昭容容貌與慧娘相似,他以為是「橋畔姐姐」,將感情誤投昭容。此外,昭容與慧娘不同,她活潑、主動;大膽向裴禹示愛:「何不轉愛籬門花外燕」?裴禹最意亂情迷,與昭容最曖昧的時刻,亦發生在昭容示愛之後。裴禹竟然說:「梅代柳,相愛後」,「願守相思店」。二人甚至有親密接觸:「昭容投懷」。(第二場〈折梅巧遇〉)「梅代柳」是這段三角戀最曖昧的時刻,裴禹有很大嫌疑成為負心漢。加上昭容被強聘為似道妾,裴禹願以身犯險入相府:「願投府先為內應」。(第二場〈折梅巧遇〉)捨身護花,對昭容又是否愛?對慧娘又是否負情?
周朝俊《紅梅記》中,裴禹確有為昭容動情:「相逢邂逅,一見已留情」。(第五齣〈折梅〉) 並甘願「
權認做
夫人女婿」,為昭容解被強納為似道妾之困。(第九齣〈充婿〉)。《紅梅記》中,裴禹各與慧娘和昭容發展兩段情。唐滌生改編《再世紅梅記》,裴禹只是疑似負情,事實仍是專情。他對慧娘解釋對昭容之愛,「無非昭容似妳啫」。由始至終,昭容只是以一個重像身份,暫代慧娘。裴禹稱之謂:「借材」,一個代替品。(第四場〈脫阱〉) 既然昭容只是個替代,裴禹便未有負心,仍是專情於慧娘。伊瑟爾 (Wolfgang
Iser) 認為在寫作過程中,作者心中總有個隱在讀者 (implied
reader)。創作的歷程,就是作者向這個隱在讀者敍述故事。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觀眾,在接受而言,當然是喜歡專情與非負情的裴禹。唐滌生在改編時,與前文本《紅梅記》處理裴禹與慧娘、昭容的兩段情不同 (明代是接受一夫多妻的時代),將兩段情合為一段情:昭容是替代,由始至終裴禹未曾變心。借埃斯卡皮 (Robert
Escarpit, 1910-) 的說法,就是一種「創造性背叛」(creative treason):文學作品為不同讀者出於自身需要而加以利用,其真正的面目就會被改造。《再世紅梅記》中,唐滌生將裴禹由前文本 (《紅梅記》) 擁有的兩段情,改為對慧娘的專情,便是一種「創造性背叛」,以適合當時粵劇觀眾的需求。
3. 殉情之愛
裴禹、慧娘之情,是經歷生關死劫之愛,決非昭容可替代。慧娘表現剛烈的性格,為裴禹受斬首之苦,為情而殉。慧娘舌戰賈似道,便抱着拚死之心:一句「解得真情者,唯橋畔少年耳」,承認心有所屬,足以令賈似道將她處死。加上慧娘自言「寧為情死」,更見殉情決心。結果被賈似道摧花、斬下美人頭。(第一場〈觀柳還琴〉) 難得的是慧娘義無反顧,雖然「戀君殉劫害」,卻不惜捨生取情:「橫死也應該」。(第四場〈脫穽〉)
裴禹雖然沒有慧娘般剛烈,亦有殉情傾向。裴禹被瑩中識穿與昭容合謀上演「裝瘋鬧府」一幕,幾乎招致殺身之禍。似道命瑩中三更時份,「入紅梅閣書齋,將那裴生殺了」。(第三場〈倩女裝瘋〉) 面對殺機重重,裴禹竟然希望:「受一刀之苦,享未了之情」。寧願身殉,與慧娘「做對鬼夫妻」,「願以身報卿到夜台」。裴禹決非不懼死亡,他面對被似道追殺的危險,也會表現自然的恐懼,慧娘作出安慰:「裴郎,少要驚慌」。縱使心有所懼,裴禹為求與慧娘在一起,不惜犧牲:「一死又何足懼」。(第四場〈脫穽〉) 可見為情殉命之情切。
裴禹雖然面對昭容傾情的考驗,畢竟,昭容只是個替代。慧娘與裴禹壓抑之情,通過死亡──殉情的考驗,更顯穩固。裴禹雖然疑似負情,實際上並未變心,仍是對慧娘專情。在文化產業 (culture
industry) 而言,觀眾亦形成一種德律和價值觀。 裴禹的專情,符合粵劇觀眾的期待及價值,角色才會得到接受,受到賞識。
三. 反抗
慧娘對裴禹之愛,是要付上生命作為代價的。作為妾,她已是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更可況是反抗甚至戰勝她的主人賈似道: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慧娘卻對主人作出反抗,並反抗「命運」,慧娘的反抗分為生前和死後兩個階段。
1. 不可規避的力量
賈似道可以說是慧娘面對的不可規避的力量 (inevitability),作妾的她,無由抵抗。 不可規避的命運,包括大自然或一個執行道德、公民、宗教、法律的制度性機構等。 作為宰相的賈似道,他就是「法律」。作為慧娘的主人,自然成為慧娘面對的不可規避的力量。賈似道為權傾朝野的惡主,憑藉姊姊宋理宗 (1224-1264年在位) 寵妃賈貴妃(《宋史》卷二百四十三后妃下)的關係進身,成為南宋理宗右丞相和南宋度宗 (1264-1274年在位)「師臣」。 賈似道憑藉宋度宗的信賴,威福日甚。《宋史紀事本末》卷一百五載:「賜第西湖之葛嶺」,五日才乘湖船入朝一次。可說是「威福肆行」:襄陽已圍三年,他對帝說:「北兵已退」,隱瞞真相。有宮中女嬪告知度宗真相,竟被似道「誣以他事,賜死」。似道以恐怖手段禁制言路,因而「無敢言者」。
賈似道作為不可規避的力量,對慧娘甚至其他姬妾,都擁有無上權力。《再世紅梅記》中的賈似道,被塑造為既淫且妒的主人,自言「日久風流慣」。(第三場〈倩女裝瘋〉) 為聘昭容為妾,不惜親下揚州。且絕不容許姬妾有異心:「紅杏出牆招雨打。」(第五場〈登壇鬼辯〉) 只因一句「美哉少年」,便打死慧娘,可見極端妒忌的性格。似道「常慣於煮翠烹紅,以摧花為平生快事」。打死姬妾,「如拗折一枝一葉」,(第一場〈觀柳還琴〉) 可見死於似道手的弱女遠不只慧娘一人。近乎「不道德的殘酷」。《宋史紀事本末》載:有妾兄「立府門若入狀」,已被似道「縛投火中」。(卷一百五) 妾兄因窺探,便被火燒,可謂極其殘酷。面對兇暴的賈似道,草菅人命,作為三十六房最小的姬妾,慧娘又如何能戰勝代表不可規避的力量的主人呢?
2. 弱者的反抗
慧娘是一名姬妾,面對不可規避的力量,便是個無權無勢,甚至不能保護自己的弱者。她對自我的命運,對賈似道的反抗,可以分為生前、死後兩個階段。後者則是前者的延續。
慧娘對作為賈似道妾的反抗,轉捩點在於遇到裴禹。未遇裴禹前,她是「貌美而孤獨」的妾,雖然有萬般不情願:「伏欄時痛哭」,卻未有正面反抗命運。與裴禹西湖邂逅,慧娘得遇知心,在「女無真情難活」的個人「原則」下,慧娘自知難以苟存,因而「願芳魂得隨客去,不為燕鵲入彩籠」。可以說,裴禹的出現,令慧娘決定在絕望的情,與絕望的作妾生涯中,選擇拋棄苟活,「寧為情死」,因而向賈似道說出「致命」的剖白:「我與其死於甑破失歡之時,倒不若殤於白玉尚完之日」。(第一場:〈觀柳還琴〉) 慧娘的剛烈、堅執是造成悲劇的性格。米艾斯 (H.A Myers) 指出悲劇角色具備的第一項與別不同的特質便是那不肯妥協的靈魂。 慧娘就是不妥協,她生前對賈似道代表的不可規避的力量之反抗,可說是以卵擊石式,充滿自毀,但求一死以解脫的行為。寧保清白,不願作妾苟存,情操高尚。
慧娘的反抗,超越死亡而延續。從死亡中,得到他界的力量,助她由弱而強。「紅裳」女鬼的造型,已是充滿控訴的味道。表達「柳底冤魂恨似海」的冤。(第四場〈脫穽〉) 因重大罪惡如謀殺、自殺,不得安息,都是鬼魂回到陽世的原因。 慧娘顯形回府,就是以延續生前之抗爭。
成為鬼魂的慧娘,由弱變強,有力量反抗賈似道。與賈似道的對壘,主要在〈脫穽救裴〉(第四場) 和〈登壇鬼辯〉(第五場) 兩場:前者打擊賈似道的殺人計劃,後者直接懲處奸相。慧娘從賈似道手中,救回兩條性命。一位是裴禹,一位是絳仙。 如果沒有透過死亡,得到他界的力量,慧娘沒可能進行抗暴行動。在〈脫穽救裴〉一幕,慧娘「以身仗護」裴禹。「舞袖翻飛上下,掩護裴生」,救裴禹,免被瑩中以劍刺殺。在〈登壇鬼辯〉一幕,慧娘亦救助似道另一姬妾絳仙。「慧娘以絳紗三掩」,救出絳仙,免被瑩中斬殺。此外,慧娘更運用鬼靈之力,攻擊敵人,瑩中本要殺裴禹,卻「如着鬼迷的以劍反劈似道」。〈脫穽救裴〉 同樣情況發生在救絳仙的過程中,瑩中斬殺絳仙,卻因「着鬼迷」,將似道「劈個正着」。(〈登壇鬼辯〉) 該殺的裴禹和絳仙,瑩中殺不了,不是被追殺對象的賈似道,卻被瑩中刺殺。沒有他界的力量,慧娘不可能有力量反抗賈似道。
在〈登壇鬼辯〉中,慧娘正式挑戰和懲罰賈似道,不單反抗還包含復仇。首先,慧娘以痛罵直斥賈似道之非,罵他為「奸官」,「似狼露尾獠牙」,又斥他「荼毒生靈」。霍爾曼 (C. Hugh
Holman, 1941-1981) 指痛罵是用嚴厲或侮辱性言詞,譴責某人或某事。這種痛罵往往能帶出作品的道德教訓。 慧娘直斥賈似道為「奸相」便帶強烈批判。由於已化鬼,由弱變強,慧娘自言:「人間才把奸官怕,陰司何懼虎獠牙」。慧娘不單不再懼怕賈似道,更將他懲罰,收大快人心之效。懲罰用以懲治罪惡。 慧娘罰賈似道「面壁一時」、「低首思過」。「如非有命,不准抬頭」。堂堂宰相,被罰面壁思過,便產生痛快效果。
慧娘對權奸的反抗及懲罰,還需要靠外力──最高權力:皇帝的幫忙,才能推翻奸相。「新帝」即宋恭帝 (1274-1276年在位),臨朝起用江相國和文天祥等人,復「捉拿賈似道」,以治其喪師辱國之罪。由萬里宣讀聖旨,將賈似道「貶為庶民」,「發配高州」。(第六場〈蕉窗魂合〉) 慧娘面對不可規避的力量,仍能力保清白,寧願身殉。死後的慧娘,延續在生時,對奸相之反抗,盡顯剛烈的一面。
結 論
《再世紅梅記》巧妙安排慧娘與昭容成為一對相貌完全相同的重像。以下為重像與專情及反抗的表解:

重像合一:慧娘與昭容合二為一,對愛情和反抗兩個重點,也產生作用。首先,慧娘與昭容,因借屍還魂,二合為一,強化裴禹一直對慧娘專情是個重點。裴禹對昭容的死,有着慶幸的心理,因為昭容一死,慧娘便有機會重生。裴禹因而說:「死得合時合候」。對慧娘的再世,裴禹則說:「啊!倩女回生,倩女回生。」(第六場〈蕉窗魂合〉) 由此可見裴禹並未真箇鍾情昭容,而是對慧娘有着專情。《再世紅梅記》中,在反抗賈似道的一環上,重像亦發揮效應:雖然慧娘被殺戮,却能借昭容屍還陽,可以說是產生補償 (compensation) 之效。經歷生關死劫,慧娘與裴禹之情 (《再世紅梅記》的重點),也得到試鍊及得以穩固,慘死的慧娘亦得到重生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