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24期 2014 年 6 月

 

《文學論衡》總第24 (20146)

 

 

 

走出匱乏:封鎖中的女性慾望

 

余婉兒*

 

 

. 引 言

張愛玲於1943年發表的〈封鎖〉, [1] 利用車廂逼仄的空間,書寫人物在遠離日常現實的一種道德解脫。已婚的會計師呂宗楨與未婚的大學女助教吳翠遠,在受封鎖而遭隔離的電車中相遇,二人突破了苦悶和虛假的生活規限,產生短暫的激情。人物在因佔領而中斷的時空,超脫道德文明的規範,在窒息的空間中輻射出一個慾望澎湃的心靈世界。在戰爭的夾縫中,人與人間的真情竟有機會萌生,這是一種現實的吊詭。〈封鎖〉充滿象徵意義,在當時瀰漫政治壓抑的上海,蘊釀着慾望激盪的玄機。

 

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陷,日軍在此孤島中為鞏固治權,禁制抗日的思想,對知識份子封鎖抄捕,主流文人被迫撤離淪陷區,一群女作家遇上難得的機遇,在向為男性主導的文壇展現閃爍的才華。 [2] 其中有多年享負盛名的張愛玲(1920-1995)和蘇青(1914-1982),也有略為人知的潘柳黛(1922-2001)、施濟美(1920-1968),少見於「經傳」的湯雪華(1915-1992)、程育真(1921- )、練元秀(1921- )、俞昭明(1920-1989)、邢禾麗(1923- )、楊琇珍(1920-)、張憬、曾文強、周煉霞、鄭家璦和陳以淡等。 [3]

 

這群女作家為逃避日軍的政治監控和出版審查,須繞開戰爭和政治話題,故書寫的主要是「飲食男女」的題材。有學者認為這解釋片面和膚淺, [4] 但這畢竟是女作家獲得書寫空間的背景。女作家對情愛的書寫,表現了一種特殊情結, [5] 戰爭摧毀一切,不僅危害國族的生存,引起亡國滅種的焦慮,每個生命個體也承受著實實在在的壓迫,所以抗戰時期,除了民族意識的覺醒外,尚有對個體生命存在的關注和思考。婚姻愛情的表述就是對個體生命的探討。周作人在淪陷的上海曾指出「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 [6] 敘述男女婚戀,實與種族的存亡相繫,周氏以文壇先輩的身份提出文學創作的一個可能。在沒有言論空間的政治夾縫,「飲食男女」的書寫可視為另一種家國民族的論述,不能寫政治不能寫抗戰,就通過書寫人類的本能慾望,發出種族生存欲求的呼聲。

 

「慾望」是「想得到某種東西或想達到某種目的的要求」, [7] 是人性的基本要素和內涵,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慾望,涉及生存、享受和發展等不同類型和層次。馬斯洛(Abraham Maslow1908-1970)把慾望分為生理、安全、愛、自尊和自我實現等五項需求, [8] 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指出慾望不是一種簡單的性慾或其他生理性的慾望,而是所有慾望和需要──從食慾、性慾到審美需要和倫理要求──的淵源和本體。 [9] 各人對慾望劃分雖不同,大概可以對應為自然、社會和精神三個層面。慾望源於匱乏,女性長期活在男性文化的制肘中,是一個主體匱乏的「他者」,是他人慾望的對象。她們往往遵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這類喪失自我的社會規範而存在。政治失陷的上海,也是一個失去主體、匱乏的空間,一群久在壓抑中的女性,於淪陷上海得間執筆寫下她們的欲求,奮力爭取在倉促的時代、「惘惘的威脅」中留下各種慾望的記印,爭取成為慾望的主體。本文以慾望為觀察焦點,析論這群女作家的小說對生存、享受和發展等多元慾望的表述,女性在肉體、物質和精神慾望間的躑躅,展現女性的壓抑與宣洩、追尋與失落,在男性價值和都市物欲中淪亡和超脫的生態,以呈現此一時空女作家小說的書寫特點。

 

. 受圈禁的慾望

女作家小說大量表述了女性婚姻掌控在他人手上,未來的自主權被剝削的現實。汪麗玲〈婚事 [10] 鄭家璦〈落英 [11] 邢禾麗〈歧途 [12] 周鍊霞〈遺珠 [13] 曾文強〈長春樹〉、 [14] 俞昭明〈玄武湖之夢〉 [15] 等小說的女性,皆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限制。張愛玲和蘇青對女性在有限空間中選擇結婚對象的現象敘述極多,〈金鎖記〉、 [16] 〈茉莉香片〉、 [17] 〈結婚十年〉、 [18] 《魚水歡》 [19] 的女性,都要接受長輩安排婚事,她們對將來雖沒有選擇,但仍是自願的,施濟美〈鬼月〉 [20] 的尤海棠、《莫愁巷》 [21] 的李玉鳳則是被父兄脅迫和出賣的,她們的基本生存慾望也遭褫奪。四十年代女作家筆下娜拉的天空,跟二三十年代女性所描繪的一樣,都是低矮的,充滿貶抑和匱乏。小說跟前代敘述不同的是女性內囿的刻劃較細緻和具體,揭露的多是女性在夫家的潛抑。

 

() 男性的暴力宰制:內囿價值的貶損和傷害

小說中女性的身體和情慾並不自主,是男性慾望的對象丈夫付了生活費,就有向妻子索取性滿足的權利。湯雪華〈慈母心〉、 [22] 蘇青〈結婚十年〉、〈續結婚十年〉、〈歧途佳人〉 [23] 及《魚水歡》的女性,固沒有情慾的主動權,性的目的是延續後代,女性承受着生育的壓力,若沒有子嗣,就被逼離婚,或忍受丈夫另娶妻妾。

 

小說通過生活費細說女性沒有獨立經濟能力構成的尊嚴和自我的斲喪。〈結婚十年〉的懷青為了家庭開支向丈夫崇賢拿錢時,受盡丈夫的揶揄, [24] 小說中另一女性麗英向講究享樂和追求奢華生活的丈夫余白取生活費時,換來的是丈夫的羞辱:真的是你這女人只愛金錢!你難道不知道我窮,還來逼着我要錢?」 [25] 潘柳黛《退職夫人自傳》中丈夫阿乘的嘴臉跟崇賢和余白一樣。小說具體展示在家」女性經濟依附的悲哀,妻子拿取生活費時,心理和感情遭受屈辱的細節刻劃,更深入地重寫和展開了「五四」時代魯迅筆下子君的悲哀。

多篇小說都寫了男性對女性的暴力傷害。張憬〈明晚的月光〉, [26] 克敏失業,就把怨氣發洩在湘君身上,動不動就叫湘君滾。〈結婚十年〉的崇賢工作不順遂,妻子跟他論及家庭開支時就遭掌摑。張愛玲〈殷寶灩送花樓會〉的音樂教師經常毆打妻子以抒洩戀上一個女學生的痛苦。男性在公領域遭挫敗,遇到社會壓抑時,就把怒氣怨氣轉嫁在女性身上,以暴力形式傷害女性。

 

暴力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生命施以實質性攻擊,涉及身體、生理、精神和語言的暴力,構成肉體、人格尊嚴和權利的傷害,是對人的完整性的侵犯。 [27] 潘柳黛展示了男性不同形式的暴力,並揭露這是男性對女性的宰制方式。《退職夫人自傳》的阿乘佔有慾和控制慾極強,為了維持他對思瓊的統治權,他動用了不同策略,要求思瓊扮演一個絕對服從的角色他除了毆打妻子外,又利用恐怖故事去操控她的情緒。他經常講述外國心理變態小說,細緻描述丈夫虐殺妻子的故事,會突然對思瓊說我對妳有了一個發現,妳的神經好像不太正常」。 [28] 故事和說話都是話語,是一種塑造心理的方式,阿乘利用這強而有力的方法折磨思瓊。她開始怕他自信心越減」、神經更加衰弱 [29] 他控制了她整個身心,使她心神恍惚無法工作,整天戰戰兢兢。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對白煙鸝,〈鴻鸞禧〉 先生對 太太都用上了不同的心理控制和精神構陷方式,讓她們經常感到自己的不足,生活在異常壓抑、自我形象極低的處境中。

 

() 私領域的禁錮:知識權受剝削

女性生活在私領域中,知識擁有權受箝制,難以發展獨立完整的人格。女子無才便是德」隱含的是男性以禁制女性求知慾的方式,來維持女性附屬和次等身份。張愛玲小說的女性少有受教育機會,她們的職業是「女結婚員」。蘇青在〈結婚十年〉、〈歧途佳人〉、《魚水歡》中,具體展露男性剝奪女性的知識權和社會參與機會的荒謬情況。

懷青的丈夫不喜歡她有大志」,也不高興她儼然學者的樣子在家中看報看書」, [30] 她只有在丈夫離家時,翻看有關法律和社會科學的書。丈夫知道後,說的是:

女狀元,我得警告你,以後請別翻我的書櫥,我是最恨人家亂動我的東西的。 [31]

他不但不欣賞妻子的好學,還諷刺她為女狀元」。其後他把書櫥門鎖上」,把報紙拿走,儘量不讓妻子有機會接觸文字。為了保護男性優越位置,他的反應已達歇斯底里的狀況。

 

懷青期望丈夫認同她的成就,第一次投稿成功,用稿費買酒肉回家慶祝,但丈夫臉上「冷冰冰地,把那本雜誌往別處一丟,看也不高興看」。 [32] 丈夫還禁止懷青繼續投稿,要寫文章便請別住在我的家裏」, [33] 揭露了男性不能接受女性有成就,只想把她置放在家中,扮演無知小女子。其後他對妻子特別好,買衣料、手帕各種小禮物送她,天天陪她去玩,目的就是轉移她對閱讀的興趣。 [34] 〈歧途佳人〉符小眉的學識和能力,同樣受到丈夫崇德的厭惡。

女作家揭露了男性從文化和精神上控制女性的真相,既用粗暴又用溫柔的策略,軟硬兼施地去型塑內囿的女性,消弭她們發展的慾望。

 

. 慾望的宣洩

性身處隱秘的內室,在多重道德規範壓制下,成為屏風上的鳥, [35] 早已喪失獨自飛行的能力。為了繼續面對漫長永無止境的壓抑,小說展示了她們宣洩和平衡鬱結的方法。張愛玲〈鴻鸞禧〉 [36] 太太遇到挫折時,就用粗豪的方式把不快甩開:

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裏,大聲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嚨裏汩汩盤來盤去,呸地吐了出來。 [37]

太太利用浴室這私人空間,以粗暴的外顯行為宣洩來自丈夫的蔑視引致的內心屈辱。〈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白煙鸝既處身無愛的婚姻,又經常遭受丈夫當眾的呵責,每天她只有在浴室那段時間最自由:

她低頭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裏有一種險惡的微笑。 [38]

煙鸝受盡精神宰制的身體,在此刻找到自由,它突破時間和空間,具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再不是「白皚皚的一片」,她的情感在這裏有抒發的機會,暫時擺脫沒有情緒內容的空白生活。狹小的白色浴室成了她長期壓抑的宣洩空間,可以讓她馳騁想像,遨遊四海,突破古今、人神、正邪的疆界。為保有這份超越時空的愉悅,她潛意識地保留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裏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好讓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 [39] 女性利用浴室這類負空間作為她們生命的緩衝區,釋放精神的潛抑。

 

施濟美〈莫愁巷〉的尹淡雲,也為自己建立了可以偶作呼吸的空間。淡雲年輕時與表哥王文先的戀情,因為家道中落而喪失。姑母 王老 太太老來寂寞,希望有人照顧,把孤苦的淡雲接到王公館,安排她住在後房──一個本來儲物的地方。後房朝北開着式樣像一幅扇面的窗,淡雲透過這扇窗接觸外面的世界:

烏藍天空裏的那些閃鑠的瓔珞似的星星,就像扇面上泥金的字,簪花妙格的「洛神賦」,或是「秋聲賦」。──然而淡雲老覺得是一篇「恨賦」,那也許不是江淹的「恨賦」……是比「恨賦」更好的一首詞──「釵頭鳳」。 [40]

這個窗通向的是一個古典、已逝去的世界,沒有生氣和歡樂,只有遺憾、哀愁和幽怨。淡雲經過一番想像遊歷後,就「緩緩的拉上窗幔子,於是『恨賦』也好,『釵頭鳳』也好,那烏藍扇面的泥金的字,都藏在窗幔的後面,不與她相干了」。 [41] 把情感和身體放逐在黑暗國度的淡雲,利用古人的恨和怨置換自己現實世界的情感。這扇窗是她用來宣洩情感和生命壓抑的隱秘空間,遊弋回來後,她便可增添繼續生存的能量。

 

女作家不約而同利用精神漫遊去處理生命的壓抑。張愛玲指出「即使不過是從後樓走到前樓,換一換空氣,打開窗子來,另是一番風景,也不錯」, [42] 被制肘的女性以不同方式抵禦男性的拘禁,找到一個緩衝區去宣洩和調節情緒,作短暫的逃離和精神的漫遊,讓自己能繼續生存在壓抑中而不致瘋狂。這些女性的慾望以一種隱蔽和退讓的方式存在。

 

. 慾望的追尋

換一換空間,有時可以像〈傾城之戀〉走上樓上的白流蘇,找到生存的契機。流蘇離開夫家回到娘家,受到兄嫂的冷嘲熱諷,她只能:

跌跌衝衝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流蘇不由得偏着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着鏡子這一表演……她忽然笑了 [43]

流蘇知道難以在白家繼續立足,她從挫折中找到一個「樓上」空間去思索,發現自己可以利用「身體」闖出一個新天地。流蘇從壓抑中重新建立自己,以自己的身體爭取生存的可能,改變個人的命運。

 

女性的自救往往是從壓抑開始,流蘇爭取到的只是生存性的慾望,〈結婚十年〉的懷青卻在社會性的慾望獲得發展機會。她因產女備受歧視,激起她寫了一篇有關生男與育女的文章, [44] 開始她的社會事業,日後成爲一份雜誌的編輯,開闢了一個女性言說的空間,掌握了創作和發表的天地。筆,代表繁殖,這繁殖權握在她手上,於是她以作家身份,利用書寫完成對男性權威的破壞,實踐了個人的價值,這是女性在壓抑中重生的一種吊詭情況。

作家讓女性以不同的方式,以尋求慾望的解放和實踐,她們有走出內囿追尋愛情的,有徵逐情慾物慾的,有謀求才智發展以攫取經濟獨立的。

 

() 情與慾的散步

「五四」女作家筆下的愛情代表了一種人格力量,她們追求兩性關係中貞潔自持、情壓倒慾的人格和精神,愛情的品位顯得格調高尚。三十年代女作家書寫的愛情已轉型,女性發現愛情不能真正拯救她們,男性啟蒙者和引路人並不是她們想像的有力和完美,對愛情充滿失望與疑惑,丁玲(1904-1986)的莎菲女士是典型。四十年代女作家雖仍以愛情為主要論述對象,但敍述的多是愛情的殘缺,且愛情中揉雜着肉慾及物慾的元素。

小說中一群活潑,具自主能力的時代女性,對愛情的追求顯示了強橫的生命力,但每每陷入愛的悲劇中。讓我們工作吧 [45] 的沈伊娜,聰明熱情,敢愛敢恨,會說出「我的事,我自己負責」, [46] 追求個性解放。她認為可用熱情和愛去改變「陰沉」和「悲觀」的中 老師,最後她漠視世俗成見和規範,放棄追求她的年輕男性,跟這個在家鄉已有妻兒的中年人同居,因而進入不幸。

〈紅玫瑰與白玫瑰〉 [47] 的黃嬌蕊可稱為愛情的英雄,她對愛情本抱着玩玩的心態,結果真的愛上佟振保,且不顧一切的跟丈夫離婚。但振保認為讓私人慾望破壞事業、社會地位和名譽是「情感上的奢侈」, [48] 他離開真心喜歡的嬌蕊。在這次戀愛中,嬌蕊勇敢地去愛,獲得了一次完美的精神洗禮,她遇到的雖然是挫敗,她的生命仍是富足的。其後二人在車廂偶遇,振保揶揄嬌蕊踫到的不過是男人。她面對振保的諷刺,卻能冷靜地說「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 [49] 因為經歷過愛,她仍有愛的能力,嬌蕊由此建構了一個完整的自我,超越了已失去愛人能力的振保。

 

小說中大部分的愛情,已失去純粹精神追求的神聖意義,較重視身體慾望的體驗。湯雪華的〈猶豫〉 [50] 展現十九歲的芳菲面對愛情的抉擇和思考,愛情受着不同慾望的支配。小說中女性面對愛情的猶疑是安全感、性的迷惑和物質的引誘。表哥誠懇單純,對她的關懷與愛護,給她一份安全感,但他內向的性格沒有給她情愛的樂趣。她發現徐重光「射過來的眼光是神秘的,熱情的,又像電一樣直射進她的心」, [51] 她被兩性慾望牽制,小說雖沒有強調人物身體的接觸,卻對情慾的吸引力多所暗示。

 

潘柳黛〈魅戀〉 [52] 的蒙蒙被「熱辣而具有蠱惑性的重重刺激」 [53] 吸引,放棄木訥的吳緒而選擇善於傳情達意的「你」,小說展示的已不是純精神戀愛,愛情中包括情與慾。除潘柳黛外,邢禾麗、曾文強多篇小說都特別強調兩性間情慾的誘惑和官能的快樂,女性對男性花言巧語的迷戀,表達了女作家對情愛的自審意識,重視情慾的享受特質。

在〈愛情的散步〉, [54] 潘柳黛寫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情慾歷險,更明顯和直接表達肉慾對愛情的主宰。女性嚮往的愛情滲雜了性的誘惑,喜愛善於挑引女性的男性。阿龍懂得「拚命獻殷勤」,善於甜言蜜語,大膽和野蠻,使「我」迷戀他。「我」因為不滿母親和哥哥反對她跟阿龍來往,故意挑戰家人的干預,提出與阿龍私奔。二人同居四個月後,私奔的生活再沒有如詩似畫的感覺,於是「我」提起小提箱,往車站打了一個電報給哥哥,說她做了「一次愛情的散步」,現在要回家了。

 

「我」受到性的誘惑而離家出走,當她感到情愛和性愛不外如是後,「我」又怡然回歸,沒有為自己的迷失而後悔。傳統上,「性的關係在任何情況下對於女人來說都是一種『失身』,對於性愛的恐怖幾乎成為中國女性性意識中最深沉的夢魘」, [55] 然而「我」完全漠視傳統貞潔觀念,失足沒有對她的身心構成任何創傷,她意態瀟灑,自由自主,代表了新一代女性出格的行為,她已卸下沉重的貞節枷鎖,她的出走和回歸是對傳統道德規範的反叛。〈愛情的散步〉可說是一個超越的想像,改寫了「五四」娜拉出走的話語。昔日娜拉離家的理由是為人身自由,爭取人的尊嚴與主體位置,而「我」是面向箝制女性的整個傳統價值。「我」踏出家門的理由,沒有娜拉的沉重,僅是一種追求個人情愛自由和悅樂的遊戲心態,沒有道德承擔,沒有任何禮教和社會倫理規範的負咎感,純粹以性的反叛去挑戰傳統,展示了情慾的解放,具明顯的主體意識。

蘇青小說的女性,面對情慾展現了「對生命的熱烈謳歌,對女性慾望的盡情禮贊」的豪情: [56]

她茫然站在房中央,瞧到的是空虛,嗅到的是空虛,感到的也還是空虛。於是她想喊:「我要……!我要……!我要……呀!」 [57]

〈蛾 [58] 中明珠的呼喊正式宣示女性並非「無慾」之物,身和心都有「性」的需要。「她也知道男女間根本沒有愛,慾望像火,人便是撲火的蛾!」 [59] 蘇青把情和慾分離,突顯了女性的「性」需要,「爲了追求熱烈,假如葬身在火焰中,還算是死得悲壯痛快的」, [60] 對性的呼喚極爲壯烈,達到義無反顧的境地,孟悅和戴錦華認為明珠有點「理想主義的悲勇」。 [61]

 

明珠在慾望燃燒中的身體狀態是「眼睛直瞪著,腳是僵冷的,手指也僵冷」, [62] 「心裏像馬上要爆炸,但是手指卻陰涼的」, [63] 蘇青通過身體具體展示女性生理上的性反應。《魚水歡》也透過「她」的身體寫出「她」的真實感受,「她如今才知道所謂空虛究竟是什麼東西──說它是屬於精神乃假的,屬於肉體才算是真的呢」, [64] 小說利用肉體的空虛和寂寞的描述,揭示女性的性渴求,傳達了女性的生命力。

 

() 情感和物質的博弈

小說中出現一群在物慾中泅泳的女性,面對物質的誘惑,愛情理想全面崩塌。女性在出賣身體的過程中,並非沒有選擇權,她們已擺脫封建家長制的買賣式婚姻,不再是換取家族利益的貨物,但她們自願在資本主義市場中以貨物的形式出售,選擇依附他人的生活,以滿足個人物質享受的慾望。

〈轉變〉 [65] 太太為物質放棄了昔日的愛情,在愛情荒蕪孤寂空虛」的情況下,她覺悟到可咒詛的物質啊!你們竟奪去了我一生的幸福!」 [66] 於是離開能提供她錦衣美食的 先生,千里迢迢往小鎮找當小學教員的舊情人景非,與他秘密同居物質生活的拮据,使她漸漸感到不愉快。在學生表演會中,她看到主禮嘉賓的夫人身上一件觸目的白狐皮大衣」後, [67] 內心湧起複雜的情緒:

她的心裏感到一種懊惱,這懊惱是羨慕,嫉妒,還是悔恨,她有些模糊,也許是三種情緒混合的攪擾吧?總之,她覺得自己也需要這樣一件美麗的新式大衣。 [68]

這段心理表述,展露了物質對 太太的魅惑。在強大的物慾驅策下,愛情明顯要讓位,物質成為勝利者,最後她放棄愛情回到 先生身邊。婚姻是物質生活的依據,生活中可以沒有愛情,但不可缺少物質。世故務實的 太太早有周詳計謀,為自己鋪排了完美的退路,她離家時留書告訴 先生她是去照顧急病的女友。如今,她不再留戀跟窮教員的浪漫愛情,名正言順地回到 先生身邊做她的 太太。小說明確地表達物質對感情的超越,且認同人物有實現物質慾望的權利。

 

俞昭明的〈專員夫人〉 [69] 強調了婚姻只是賺取物質生活的途徑。專員夫人秦巧芬為自己建設一種實惠的人生,努力以青春和身體作本錢為未來積存資本。她想方設法做了專員的姨太太,體貼周到地照顧專員的起居飲食,精明練達地為他管理財產。她對專員沒有半點愛意,她細意照顧他,目的是從他身上取得物質報酬。她不斷屯積財帛,把現款寄回娘家,着母親替她買屋置地。及至專員地位不保,她便帶着私財離開專員府第。對巧芬而言,專員是暫時僱主,專員府第是臨時的寄居所,婚姻並不是她最後的停泊地,金錢物質才是她實際的依靠」。〈傾城之戀〉的流蘇承認柳原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 [70] 〈留情〉的敦鳳、 [71] 〈一個夢〉的淑菱, [72] 實際上也扮演着專員夫人」的角色。

並不是每個專員夫人」都成功獲得慾望的滿足,更多的是失敗而回。湯雪華〈南湖之夢〉 [73] 麗雲看出了黃金的可貴」,「渴望着耀亮爍閃的鑽戒」,「不能忘掉電影裏那個錦衣珠冠的將軍夫人」, [74] 追求物,她放棄青梅竹馬的柏俊,不惜跟母親決絕:婚姻是我的自由,你不能管我!」 [75] 她選擇嫁給一個軍官,然而顯赫的將軍夫人之夢,竟是一串無窮盡的痛苦,無窮盡的悔恨」, [76] 作家給麗雲安排了極重的懲罰,不但她自己,她的母親和情人也因她虛榮的夢想而喪命。這篇小說的道德教訓意味極強,人物要為她錯誤的選擇和失德的行為付上沉重的代價。

〈南湖之夢〉的女性悲劇是貪慕虛榮所致,這方面的描寫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 [77] 中表達得更觸目驚心。小說中的 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年輕時,獨排眾議,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商,專候他死」, [78] 可惜她運氣較差,年邁的丈夫死得晚了些,這時她已經老了。年輕時她用青春和情換取物質享受,以金錢取代愛情,因為長期缺乏愛慾的滿足,無論她後來怎樣在男性身上以百倍的要求和需索來填補失去的愛,結果仍無法獲得滿足。

張愛玲對 太太並不仁慈,以無法平衡的情慾懲罰 太太。俞昭明的專員夫人」卻可以全身而退,完成她的人生大計,贏得她企求的物質財富,女作家對女性為追求物質的目的和手段,顯示了諒解的態度。兩篇小說的不同處理,固反映了都市社會價值觀的寬鬆和多元化,也看到二者所表達的人生觀察和人性反思深度的差異。張愛玲從一個出賣人身的故事穿透到人性墮落的可怕和須付出的代價,展現了在沉淪過程中人性的扭曲及違反人原始愛慾所導致的變態,反省深切。俞昭明純粹反映了一個弄堂出身的女性在艱苦環境中練就的生存智慧和人生理想,專員夫人」這個形象只是客觀社會現像的演示,體現了一般市民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觀,同時也肯定了物質慾望的需要,但文學價值只能達到人生世相描繪的高度,卻未能達到對人性的深刻審視。

小說中另一女性葛薇龍,本只想在香港完成學業,後來在姑母 太太的安排下,不敵物質的誘惑,自甘墮落,以青春和身體換取物質的虛榮。葛薇 龍從梁 太太情慾缺失的經驗獲得啟迪,她先驗地發現情愛匱乏引致的空虛,於是及早地爭取情慾的滿足。喬琪喬不肯跟她結婚,但答應給她快樂,在沒有真實情愛的世界中,她抓着情慾取代愛情,較 太太更早地墮落,以身體去換取物質和情慾滿足, 成為梁 太太的一個早衰版本。

 

薇龍選擇了自我掌握身體的操控權,為愛情」運用自己的身體,以此體現自尊,表面上她獲得期望的愛情」,但她深知得到的不是愛情」,喬其喬只是因為物質和色慾滿足才跟她在一起,所以她實際上仍沒有贏得自尊。薇龍也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可怕,她靠在喬其喬的懷裏發抖: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 [79] 她的沉淪除了是 太太的引誘和脅迫外,其實是她沒法抗拒物質誘惑和情慾的沉湎,是她個人選擇的結果,她是自願的」 [80] 為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女性除了要指責男權中心社會型塑了她的不幸外,女性自己也須負上道德的責任。這種由人性的墮落參與所導致的悲劇,就是夏志清和許子東所說的難以拯救之處, [81] 這並不是剷除社會的邪惡勢力就可以使人世間變得美善,那只是理想化烏托邦的想像,把社會問題簡化的書寫。張愛玲小說對人性本身的缺陷造成的悲劇的發掘極為深刻,她對人性的拷問和自審,透露了小說現代性」的特質,也是她筆下悲涼」的基點。物慾和虛榮的追求固然是人物不幸宿命的因由,女性在物質的依賴外,若在感情領域上也以男性為重心,女性的悲劇更大。

 

() 涉世發展

秋瑾(1875-1907)指出「欲脫男子範疇,非自立不可;欲自立,非求學藝不可,非合群不可」, [82] 可見發展性的慾望的重要性,女性要突破第二性的位置,須尋求知識,建立相互支援的女性群體,開展一個公共空間,擁有自己的事業,那就可以離開依附的生活,擺脫寄人籬下的悲苦。

女作家指出女性要減輕在男性世界所受的潛抑,建立主體的方式是自修課業,涉世謀生。湯雪華〈暗角裏的月季〉 [83] 中的丫頭小翠是成功的例子,她熱愛學習,琪華少爺教她讀書識字,二人的愛情受到家長的阻撓,小翠遭毒打後出走。遇上戰爭,她在傷兵醫院照顧病人,被推介到大醫院正式修讀護理課程,後來成為一位正式護士。小說寫了受壓迫的女性藉着知識爭取到一片較廣闊的天空。

《退職夫人自傳》中身為記者和作家的柳思瓊,依賴個人才智賺得生存的空間,她「每天似乎都是非常快樂的,這快樂不是從男人身上得到的,也不是從金錢上得到的」, [84] 思瓊的快樂和滿足基於自我能力和他人認同,她在上海文化界「一天比一天有名了」,「幾乎每天都要出席一個以上的宴會,在那些宴會裏我總是身份最高貴的,唯一執筆桿的小女人」。 [85] 因為能夠獨立生活,她充滿自信和自任,擁有怡然的自我滿足。思瓊的滿足感已達到馬斯洛(Abraham Maslow)「自我實現」的境界,獲得精神慾望的滿足,她的生命已擺脫生活的基本需求,達到人生的高階。

要經濟獨立、人格獨立,女性必須外出工作以實踐社會性、發展性的慾望。然而「一般社會人士對待職業婦女是冷酷的,憑你怎樣堅苦奮鬥,所得到的只有嘲笑,毒罵與造謠」, [86] 女性在公眾空間工作備受宰制,〈續結婚十年〉、〈歧途佳人〉盡寫了職業女性的悲哀和辛酸。外出工作固可為女性贏得一己尊嚴,不用過着「他者」和依附性的生活,但傳統觀念給予女性的位置和身份,使女性發展事業的慾望出路險阻重重。

鄭家璦〈 老師〉 [87] 中,在社會上謀生的女性遭遇極坎坷。 老師離開跟年輕漂亮女子相戀的丈夫,選擇當謹守傳統道德價值的小學教師。她希望能把持理想,獨立生活,企求精神的超昇,結果是焦頭爛額。陳以淡〈鞠躬盡瘁〉 [88] 的曾亦華,為維持尊嚴,不滿丈夫利用她的色相發展業務,她放棄婚姻,也不願意當辦公室的「花瓶」,以教師為業結果,微薄的收入不能應付母子三人的生活,最後兒女和自己的生命也因而犧牲。這些堅持個人尊嚴和理想的涉世女性,在男性中心的社會中舉步為艱地前行,結果遭受無盡的苦難圍攻,不但陷入經濟困境,最後更賠上性命。

〈十二金釵〉 [89] 太太( 王湘 君)和韓叔慧,揭示了兩類女性的困境。 太太在四十年代女作家小說中是一個獨特形象,是女性涉世悲劇的另一種書寫方式。她受過新式教育,年輕時曾參與女性解放運動,以追求自由的愛情來實踐個性解放的理想。她拒絕富家子的求婚,跟小職員胡長年結婚。兩個兒女出生後,丈夫因勞苦過度去世。從此她獨力照顧一家三口的生活,窮途潦倒。舊同學韓叔慧收留了他們一家,並要求 太太代筆撰寫有關女性解放的文章。 太太在物質和精神困頓的折磨下,修改了昔日的價值觀,發現理想、愛情、女性解放都是騙人的謊話,金錢才是最重要的。她告誡女兒別重蹈她的覆轍,別追求自由戀愛,該從實利考慮,該把握以婚姻和身體換取優裕物質生活的機會。其後她設法讓女兒成為富商的過房女兒,他們的物質生活得以改善,搬離韓家,不再寄人籬下。 太太從失敗和不幸中,放棄理想,走向功利世俗。她的經歷反映了現實的殘酷,自尊自強的女性因為物質的貧乏而意志消磨,放下尊嚴,慫恿女兒出賣身體。這是「五四」新女性追求個性自由、婚姻自主的嘲諷, 太太的理想和激情在重重的生活磨難中喪失,現實把她調教為只為應付生活的庸俗之輩,她還把這種從現實生活中學習而來的實惠人生觀傳授給女兒。施濟美寫了「出走的娜拉」的新版本,娜拉不但墮落沉淪,且把這沉淪提煉成人生觀和價值觀,把它傳授給下一代的女性,延續這種悲哀的歷史。

韓叔慧是一個進入了男性角色的女子,她是高級行政人員,是現代意義的女強人,受人尊重,被稱為「 先生」。她擁有個人事業,且肩負社會公務責任,但內心卻充滿空虛和失落。

三十九歲的女人,有錢,有勢,有名,有地位,有汽車和華麗的洋房,洋房裏有漂亮的上等家具,有特別護士,有男女傭人,有兩個電話,有貓也有狗……別的女人沒有的,她都有了,但是,她沒有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

她以個人的才幹和青春換取豐盛的物質生活、社會地位與名譽,但她感到失落的是愛情。叔慧以愛情和婚姻的棄絕賺取名與利,在名成利就後她又呼喚愛情和家庭,這是女性的困局,她是女性愛情事業兩難的又一記印。張愛玲〈封鎖〉 [90] 的翠遠在大學任職,仍以獨身為憾,蘇青〈歧途佳人〉中符小眉姊姊眉英因為用功讀書,贏得大學教授一職,卻喪失婚姻和家庭。這都展示了女性為爭取自立的條件,往往被迫獨身,失去擁有丈夫和家庭的機會。她們都是二十年代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 [91] 中事業和愛情不能兼取的洛綺思,永遠徘徊在公領域與私領域的夾縫間。

蘇青在〈第十一等人〉中指出娜拉不甘於自卑自賤的生活,「在大都市中尋找職業,結果是:有些找不到,有些做不穩;有些墮落了」,成功的也有,但「婚姻同養育兒女方面卻失敗了。於是許多人都勸娜拉們還是回到家裏去吧,娜拉們自己也覺沒味,很想回到家裏來了」。 [92] 四十年代,女性依然重複着二十年代魯迅筆下子君的道路。魯迅的子君只揭示社會仍沒有充分的物質及道德環境讓女性去展開個人在公共空間的慾望,女作家卻更具體展露女性即使有機會在社會上體現個人價值,卻面對事業與婚姻家庭不能兩存的困境,依然活在匱乏中。

 

. 結 語

為實現自我的慾望,「五四」的娜拉以走出父家爭取成為愛情婚姻的主體,結果在夫家的私領域中失去自我。三十年代的女性在社會、家國的公領域跋涉,尋求自我價值的認同,陷入雙重的主體喪失,不斷搬演魯迅「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劇本。四十年代上海女作家的小說裏,設計了一系列姿態各異的女性,她們彳亍而行,尋找自我的生存空間。有走在時代尖端的新女性,有囚禁在舊時代價值中的傳統女性,尚有一群生活於夾縫中既新且舊的女性,她們或曾經「五四」文化的洗禮,或沉浸於都市的物質文明,又或徘徊於低矮的天空和屋簷下。她們除了踏着舊有路徑外,不斷分解和吸收前人積澱,展開不同的慾望旅程。

有論者認為慾望的書寫是文化抗議的象徵性行為, [93] 淪陷的上海,是一個失去主體的地方,正與女性的個人遭遇相同,個人與家國的缺失同構。女作家面對淪陷的特殊時空,以書寫多元的慾望去關注和表達生命的危機。對慾望的重視就是對生命的肯定,慾望越強,活力越大。 [94] 小說中的女性在匱乏中奮力掙扎,為愛情,為情慾,為金錢物質,為舒展才華,以不同方式追求和實踐慾望,體現自我主體,展示了生命的活力。其中物質慾望特別突出,這與民族承受着滅亡的威脅不無關係,小說以慾望的汲汲徵逐表達了對個體生存的欲求。

 

敘述中除了部分女性稍為贏得物慾需要外,大部分的慾望都難以實現,女性往往在男性文化的限制中喪失自我。拉康指出慾望源於匱乏,女性努力尋找慾望的滿足,但最後都是徒勞,只能得到慾望的代替物,永遠沒法滿足,依然是一個匱乏的主體。 [95] 作家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慾望壓抑又澎湃的空間,主體遭受宰制,慾望卻以更集中和強烈的方式顯露,然而強大的慾望又無法實現,這既是被囚禁的女性世界,也可說是當時封鎖世界的一個隱喻。                                                      

 



* 余婉兒女士,香港教育學院 中國語言學系。

[1] . 張愛玲〈封鎖〉,《張愛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卷1,頁97-107

[2] . 太平洋戰爭後,日本為鞏固治權,實施檢查制度,嚴密監控抗日份子封鎖抄捕,上海文化界在日軍 汪精衛政權直接控制下,絕大部分知識份子被迫撤離上海,上海文壇沉寂。但文學是人類思想感情的出路,只要人的思想感情沒有真空即使在外國侵凌和統治下依然會有文學。 參考 余婉兒〈淪陷中的家國情懷─上海女作家小說分析,載謝耀基、陳熾洪主編《藟緣論集(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頁131-147

[3] . 有關這群女作家的背景資料,可參考素心,〈萬象四位女作家〉,《海報》 1942622 ,版3;陶嵐影〈閑話小姐作家〉,載《春秋》18期(19443月);吳福輝《都市漩流的海派小說》(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陳青生:陳青生,《年輪 四十年代後半期的上海文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王羽,〈三位「小姐作家」〉,《新文學史料》1期(2007年),頁61-73;湯雪華等,《小姐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

[4] .〔美〕黃心村著,胡靜譯《亂世書寫 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頁43 

[5] . 張愛玲談論創作時,不諱言她追求的並非人生飛揚的一面,而是能抵達永恆的安穩面。她的作品沒有戰爭沒有革命,不寫「時代紀念碑,專寫「男女間的小事情」,在〈燼餘錄〉提及「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兩項」,見《張愛玲文集》卷4,頁62蘇青論個人創作,承認「常寫這類男男女女的事情」,曾於19457月出版散文集《飲食男女》。施濟美堅持以愛情為敘述框架創作,據胡山源指出,在四十年代上海淪陷區,他曾組織「愚社」,凝聚了一群文學愛好者,常舉辦寫作交流活動,作為導師,他鼓勵青年創作,施濟美、湯雪華和程育真等都是活躍成員。他曾批評施濟美小說題材狹窄,「一味以青年男女的情趣為主體」,作品過於偏重情愛的書寫。施濟美卻不以為然,此後極少參與「愚社」活動,似是對胡山源的抗議。見胡山源《文壇管窺──和我有過往來的文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08

[6] . 周作人曾鄭重地引出焦理堂《易餘龠論》卷十二所說「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的內容,與禮記.禮運》所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比較,認為說的本是同一道理,但經焦君發揮,意更明顯。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周作人《中國的思想問題.藥堂雜文》(周作人自編文集),頁14-15

[7] .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頁1416

[8] .美〕馬斯洛著,許金聲譯《動機與人格》(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頁40-68

[9] . 王杰《審美幻象研究》(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年),頁101

[10] . 汪麗玲〈婚事1-4,連載),《大眾》19444月號(19444月),頁96-1005月號(19445月),頁87-906月號(19446月),頁88-937月號(19447月),頁97-102

[11] . 鄭家璦〈落英〉,《號角聲裏》(上海:大明書局,1949),頁63-73

[12] . 邢禾麗〈歧途〉,《萬象》19期(19423月),頁195-200

[13] . 周煉霞〈遺珠〉,《力報》(1-24,連載) 1945413 - 194556 ,頁3

[14] . 曾文強〈長春樹,載譚正璧編《當代女作家小說選》(上海:太平書局,1944年),頁121-138

[15] . 俞昭明〈玄武湖之夢〉,《小說月報》27期,33194212月),頁105-109

[16] . 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文集》卷2,頁85-124

[17] . 張愛玲〈茉莉香片〉,《張愛玲文集》卷1,頁46-66

[18] . 蘇青〈結婚十年〉,《蘇青文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上冊,頁34-207

[19] . 蘇青《魚水歡》(上海:四海出版社,1949年)。

[20] . 施濟美〈鬼月〉,《鳳儀園》,頁203-223

[21] . 施濟美《莫愁巷》(香港:大眾出版社,1951年版)。

[22] . 湯雪華〈慈母心〉,《朦朧》(上海:日新出版社,1947年),頁1-11

[23] . 蘇青〈歧途佳人〉,《蘇青文集》上冊,頁386-520

[24] . 蘇青〈結婚十年,頁192-193

[25] . 同上註,頁178

[26] . 張憬〈明晚的月光〉,《小說月報》27期(19424月),頁12-17

[27] . 左高山〈論「暴力」的意涵〉,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132005,頁278

[28] . 同上註,頁112

[29] . 潘柳黛《退職夫人自傳》(上海:新奇出版社,1949年),頁106

[30] . 蘇青〈結婚十年〉,頁134

[31] . 同上註,頁135

[32] . 同上註,頁137

[33] . 同上註,頁139

[34] . 同上註,頁140-141

[35] . 這意象出自張愛玲〈茉莉香片:「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裏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自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參考張愛玲〈茉莉香片〉,《張愛玲文集》卷1,頁54

[36] . 張愛玲〈鴻鸞禧〉,《張愛玲文集》卷1,頁213-225

[37] . 同上註,頁220

[38] .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文集》卷2,頁158

[39] . 同上註。

[40] . 同上註,頁51

[41] . 同上註。

[42] . 張愛玲〈走!走到樓上去〉,頁73

[43] . 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文集》卷254

[44] . 蘇青〈結婚十年〉,頁135

[45] . 張憬〈讓我工作吧〉,《萬象》12期(再版)(19427月),頁109-125。 

[46] . 同上註,頁120

[47] .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頁125-163

[48] . 同上註,頁151

[49] . 同上註,頁154

[50] . 湯雪華〈猶豫〉,《紫羅蘭》6期(19436月),頁38-51

[51] . 同上註,頁43

[52] . 潘柳黛〈魅戀1-46,連載未完),《力報》 19441020 - 118 1114 - 1210 ,版3

[53] . 同上註, 19441119 ,版3

[54] . 潘柳黛〈愛情的散步〉,《大光》創刊號( 1946314 ),頁2。(頁2-3

[55] . 樂黛云〈中國女性意識的覺醒〉,《文學自由談》3期(1991年),頁45。(頁45-49

[56] . 宋彥〈論蘇青作品中的女權意識〉,《齊魯學刊》3期(1998年),頁87

[57] . 蘇青〈蛾〉,《蘇青文集》上冊,頁5

[58] . 蘇青〈蛾〉,《蘇青文集》上冊,頁1-7

[59] . 同上註,頁5

[60] . 同上註,頁4

[61] .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 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研究(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3年),頁317

[62] . 蘇青〈蛾〉,頁2

[63] . 同上註,頁3

[64] . 蘇青《魚水歡》,頁76

[65] . 湯雪華〈轉變〉,《紫羅蘭》3期(19436月),頁39-54

[66] . 同上註,頁43

[67] . 同上註,頁53

[68] . 同上註。

[69] . 俞昭明〈專員夫人〉,《幸福世界》22期,頁34-39

[70] . 張愛玲〈傾城之戀〉,頁76

[71] . 張愛玲〈留情〉,《張愛玲文集》卷1,頁193-212

[72] . 蘇青〈一個夢1-5連載),《海報》(194573-7日),版3

[73] . 湯雪華〈南湖之夢〉,《樂觀》創刊號(19474月),頁28-34

[74] . 同上註,頁30

[75] . 同上註。

[76] . 同上註,頁31

[77] . 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張愛玲文集》卷2,頁1-47

[78] . 同上註,頁31

[79] . 同上註,頁32

[80] . 同上註,頁46

[81] . 夏志清指出「人的靈魂通常都是給虛榮心和慾望支撐着的,把支撐拿走以後,人變成了甚麼樣子了──這是張愛玲的題材」,強調了人受虛榮和慾望的控制。許子東比較了三篇不同作家有關一個女性墮落的文本,分析了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墮落的原因主要是物慾情慾影響下的個人選擇。參考夏志清著,劉紹銘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香港友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9年),頁342;許子東〈重讀《日出》、《啼笑姻緣》和《第一爐香》〉,《文藝理論研究》6期(1995年),頁29-39

[82] . 秋瑾〈致湖南第一女學堂〉,《秋瑾全集箋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頁417

[83] . 湯雪華〈暗角裏的月季〉,《新地文藝叢刊》冊219449月),頁12-16

[84] . 潘柳黛《退職夫人自傳》,頁50

[85] . 同上註。

[86] . 蘇青〈我天天做着男人的事〉,《大光》2期( 1946321 ),頁2

[87] . 鄭家璦〈曹老師〉,《號角聲裏》,頁11-25

[88] . 陳以淡〈鞠躬盡瘁,載譚正璧編《當代女作家小說選》,頁213-240

[89] . 施濟美〈十二金釵〉,《鳳儀園》(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224-279

[90] . 張愛玲〈封鎖〉,《張愛玲文集》1,頁97-107

[91] . 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陳衡哲小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頁51-69

[92] . 蘇青〈第十一等人〉,《蘇青文集》下冊,頁144

[93] .〔美〕黃心村著,胡靜譯《亂世書寫 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頁31

[94] . 程文超等《慾望的重新敘述20世紀中國的文學敘事與文藝精神(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頁361-362

[95] . Lacan, Jacques. Écrits. A Selection. Trans. Alan Sheridan. (London: Tavistock, 1977), p.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