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25期 2014 年 12 月

 

《文學論衡》總第25 (201412)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金瓶梅詞話》讀後

 

黃 霖*

 

 

現存最早的《金瓶梅》刊本是「詞話本」,以後的「崇禎本」、「張評本」均由此刪改加評而成,所以詞話本在《金瓶梅》研究史上至關重要。現在存世的詞話本只有三部半:1932年在山西發現的一部現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後於1941年、1962年分別在日本日光山輪王寺的慈眼堂與德山市毛利氏家棲息堂各發現了一部,另外京都大學藏有約半部殘本,據鳥 居久晴 教授所寫的文 [1] 與荒木猛教授對筆者口述,都認為是後印的較差的本子,且現在京都大學各有關圖書館的藏書目錄中都未見此書,故暫且略而不論。就以上三部基本完整的書來看,都非藏在圖書館,故長期以來不對外開放,至少半個世紀以來,大家對它們的認識大致都停留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長澤規矩也等幾位教授的描述與一些影印本的基礎上。筆者去年在廣島大學川島優子助教授的幫助下,有幸親睹了德山毛利氏本,寫了〈毛利本《金瓶梅詞話》讀後〉,作為今年台灣嘉義大學舉辦的小說戲曲研討會的會議論文。會後,花了一天時間去故宮博物院匆匆忙忙地翻了另一部原刊詞話本,由此而想就這本詞話本及它的主要影印本談一些看法。

 

. 台北藏本品相最佳

當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發現毛利本並接着影印大安本的時候,一些學者在介紹其優點時,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它們與現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中土本的影印本的缺點相比較,這樣就很容易且事實上給學者們造成了某種錯覺,認為毛利本、慈眼堂本及影印的大安本比較好,而藏於中土的本子較差。最有代表性的是大安本的〈例言〉說:

. 吾邦所傳明刊本金瓶梅詞話之完全者有兩部。日光山輪王寺慈眼堂藏本與德山毛利氏棲息堂所藏本者是也。

. 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以北京圖書館所藏本為據。 [2] 不但隨處見黑改補整。而有缺葉。

這裏突出了日本所藏「兩部」均是「完全者」,而中土本則「有缺葉」,還加上「隨處可見墨改補整」。

與此相呼應,在專刊宣傳大安本文章的19635月《大安》第9卷第5號上發表的飯 田吉郎 教授的〈關於大安本《金瓶梅詞話》的價值〉中說:「北京圖書館本及其影印本都是缺少第十二回第七、第八兩頁原文,這當然是件美中不足的憾事。然而,現在的大安本由於使用了與北京圖書館同版的日光慈眼堂藏本,所以理所當然地消除了這個缺陷。」同期所刊的鳥居久晴〈《金瓶梅》版本考再補〉一文也說:「順便說一下,在北京本中缺少的第52回第78頁在慈眼堂本中是完整的,……這個版本(按,指慈眼堂本)就成了海內唯一完整無缺的版本,這實在是貴重的東西……。」諸如此類,在學界造成了影響,往往誤認為中土本是缺了兩葉,而日本兩部都是完整的。

其實,日本兩部都不「完全」,且缺頁都比中土本更多。中土本缺2頁,而毛利本缺3頁:第26回第9頁、第86回第15頁,以及第94回第5頁。慈眼堂本筆者未能獲見,而據當年翻過此書的長澤規矩也說:「慈眼堂所藏本缺五頁」 [3] 可知缺頁更多。因此,大安本〈例言〉所說「吾邦所傳明刊本金瓶梅詞話」之「兩部」是「完全者」的說法並不確切,更不能以此虛假的「完全」來與中土本的缺頁相對照,引導人們得出不正確的結論。

更重要的是,我目睹了毛利本與中土本之後,從其紙張、墨色等完整性、清晰性等各方面來看,毛利本的整體品相遠不能與中土本相比。我在今年台灣嘉義大學舉辦的小說戲曲研討會上發表〈毛利本《金瓶梅詞話》讀後〉時,僅將毛利本與中土本的影印本「聯經本」相比,就已經有這樣的感覺,會後翻閱了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原書,進一步加深了這一印象。

記得去年在日本德山翻閱毛利本的時候,發現有破損漏洞的頁面相當多,這才明白當初大安本在影印時,之所以許多頁面要用慈眼堂本來替補的緣故。今就其明顯的略舉數例,如第16回第6頁、第55回第2頁反面、第59回第20頁反面、第69回第17頁反面、第73回第5頁、第74回第8頁反面、第79回第11頁反面等,都有程度不同的破損。

 

 

在有破損的頁面中,有相當多的部分經過了修補。從其所用修補的紙張與色澤來看,似乎是當初印刷後立即進行修補的。這些修補過的頁面無法清晰地填補所有的缺字,多數顯得漫漶不清或多留有小洞。如:第4回第2頁反面、第11回第2頁反面、第12回第6頁反面、第13回第2頁反面、第25回第1頁反面、第30回第6頁反面、第39回第1頁反面、第49回第1頁反面、第49回第5頁反面、第67回第19頁反面、第68回第15頁、第71回第4頁、第75回第9頁反面、第75回第17頁反面、第75回第6頁、第80回第5頁反面、第81回第5頁、第87回第6頁反面等,都存在着這樣的情況。這與上面未經修補的合在一起,令人感到此書的破損漏孔的頁面簡直是觸處皆是。

 

 

除此之外,另有的頁面或封面被蟲蛀壞,如第60回第1頁、第64回第10頁等;有的印紙存有泥邊,不雅觀,如第3回第6頁第8行、第22回第2頁第7行、第34回第11頁第8行、第63回第4頁第1行、第67回第3頁第8行、第67回第16頁第8行、第71回第8頁第9行、第74回第10頁等;

 

 

有的紙面折皺而影響印刷,如第5回第2頁第9行、第71回第1頁反面第5-8行、第73回第15頁第8行、第76回第4頁反面第8-9行,乃至有的頁面留下了水漬的污跡,如第20回第15頁上面等,諸如此類,數量不少,不能不使人感到此書在當時的出版質量與後來的保存流傳都存在着不少問題。

 

 

除了紙面破損等「硬傷」之外,當時的刷印也頗粗糙,墨色濃淡不均的情況也常見到,不少頁面的個別行、個別字印得太淡,特別是邊角等處甚至沒有刷到,如第39回第8頁反面第7-11行、第59回第5頁第1行、第68回第15頁第2行、第72回第10頁第1行、第73回第12頁反面第7行、第73回第19頁第1行、第73回第20頁第2行、第75回第12頁第1行、第77回第8頁反面第9行、第77回第17頁反面等,都有個別字沒有刷清或印出。與此相反,有的頁面的個別字、行的墨色太濃,也顯得文字模糊。如第37回第10頁第8行、第42回第11頁第1行等。這一情況反映了當時書肆出版工作的馬虎,影響了書本的品相。

 

 

毛利本的情況如此,慈眼堂本的情況應該是更糟。道理很簡單,當初大安本將毛利本與慈眼堂本擇善拼湊後影印成一部大安本時,是將毛利本作為基礎的本子,只是將它不良的頁面用慈眼堂來替代。這就說明了,從總體上看,還是毛利本優於慈眼堂本,不可能反過來,用差的本子作底,再大量地選用另外好的本子來替換的。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即慈眼堂本原來的用紙與印刷等並不差,只是後來流傳過程中保存不良,遭受鼠害,因而現在從整體上看,品相就顯得更差了。

 

因此當我翻閱了毛利本,並與聯經本相校之後,發現毛利本中的種種弊病,在聯經本中幾乎都不存在。後當再打開台北故宮的原刊本後,更覺得中土本之美好。不論是看當初的印刷質量,還是看後來的保存,中土本都屬上乘。因此,我心裏禁不住驚歎:想不到這部《金瓶梅詞話》竟是這樣的完好!

 

. 「墨改補整」是利多弊少

中土本常遭詬病的是「隨處見墨改補整」。所謂「墨改補整」,即是在流傳過程中有人或用硃筆,或用黑墨,將正文的文字進行批改。其批,有眉批,有旁批。其改,有正字在原文之旁,也有疊改在原字之上。其色有深濃與淺淡之別,也有陳舊與略新之。總的看來,可肯定不是成同一時間,也有可能不是出於一人之手。這些墨改文字,從強調原的整潔性的版本學家看來,無疑是有礙觀瞻的。但從我比較關注文學批評與實際校字效果的角度看來,這些「墨改」文字不但不全是病,而且自有它的價值所在,應該予以重視。

 

它的價值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 就批來講,全書約留下七八十條批語,雖然文字不多,但有的也頗精彩,對於理解《金瓶梅》的藝術奧秘是有幫助的。且看以下數例:

 

1. 38回第8頁反面,寫潘金蓮等西門慶不回,彈了回琵琶後「和衣強睡倒」,這時「猛聽的房檐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來到,敲的門環兒響」,此處批道:「模擬情境妙甚。」。

 

2. 38回第11頁反面,寫潘金蓮當着西門慶、李瓶兒歎苦說:「……比不得你們心寛閑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着來,我成日睜着臉兒過日子哩!」此處有旁批道:「說得苦,要打動其夫。」。

 

3. 62回第24頁反面,寫李瓶兒死後,西門慶很傷心,吳月娘、李瓶兒、孟玉樓等從不同的角度勸說並流露了不滿之意,此時潘金蓮只是說了句:「他得過好日子,那個偏受用着甚麼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人。」此處眉批曰:「金蓮當此快意之時,話頭都少了。」。

 

4. 76回第4頁反面,寫孟玉樓拉着潘金蓮到吳月娘那裏道歉,翻來覆去,八面玲瓏,說了好多話,在第7行那裏對吳月娘說:「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裏,隨親家打,我老身卻不敢說了。」有眉批曰:「大抵玉樓做事,處處可人。」。

 

5. 91回第4頁第7-8行寫孟玉樓嫁李衙內,「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 「兩個攜手,哭了一場」,上有眉批曰:「瓶兒死的好,玉樓走的好。」。

諸如此類的一些批語,在一些影響本中都被刪去,包括後來的聯經本,也大都沒有印上。

 

. 就改來講,不容諱言,也有一些地方改錯了,但絕大部分是改得對,改得好,糾正了手民傳抄與刊刻過程中的錯誤。特別是一些用硃筆圈改或改在旁邊的文字,即使將原文圈掉了,甚至改錯了,但仍能清楚地看到原文的真面目,讓讀者能判斷孰是孰非。最不可取的無非是用黑色墨筆圈勾或直接塗改,因經此一塗或一改,原來的文字已不可辨認,這就有了「破壞」之嫌了。但好在這類直接用墨筆塗改的地方並不多,所改之處多數是有道理的,比如第81回第7頁反面第3行,將「陳經濟」改成「來保」,第82回第1頁倒數第3行將「有人根前」改成「有人跟前」,第9頁反面第2行將「才本叫了你吃酒」改成「崔本叫了你吃酒」,第86回第11頁反面第8行,將「也長成一條大溪」改成了「也長成一條大漢」等等,這些校改都是有道理的。因此,我們對中土本的「墨改補整」應該作實事求是的具體分析。或者說,這些「墨改補整」還是利大於弊的。

 

. 聯經本並未完整地迻錄批改文字

中土本自上世紀三十年代發現後,即由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了104部。長期以來,中土本的流傳主要據這一本子而加以印。1978年,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用傅斯年所藏古佚小說刊行會本為底本影印時,做了兩件令人矚目的事:一是將過去縮印的本子放大至與原刊的大小相同,二是,因原本多數用硃筆批改,過去的影印本都是一律改用墨色,而這次它將一些硃批文字用紅色套印。這樣一來,就自然地給人以一種恢復原貌的感覺,往往誤認為這是一部最為忠實於原刊的印本,甚至認為就是用故宮的本子來加以直接影印的。筆者因此在過去也常常譽這一本子,認為它比大安本好。

但後來聽說聯經本確是仍用傅斯年所藏的古佚小說刊行會本影印而並未直接用原刊來影印,其朱批文字,只是據故宮博物院藏本描抄後加以套印,且在套印過程中問題多多。今年台灣田仁書局重印《新刻金瓶梅詞話》大安本時就在卷首的〈說明〉中說聯經本:「朱文屢有移位、變形、錯寫之失。」我這次在故宮博物院看原本時,匆忙之中未能將聯經本與之一一細校,只是將據原刊抄錄的批評文字回家後與之對校,竟發現聯經本有大量的缺失。這曾使我懷疑自己所用的今年在大陸銷售的重印聯經本是盜版,但後來我請台灣 陳益源 教授、日本荒木猛教授與川島優子助教授等多位朋友幫忙,用初印聯經本校讀我發去的幾則批語,其答覆都是一樣,即聯經本並未忠實、完整地迻錄原刊本的批改文字,而是有不少缺漏。當時我發給各位校讀原刊中有的批評文字是相對集中的以下11條:

 

1. 2回第3頁正面第6行:「卻是心不如口。」

2. 2回第3頁反面第5行:「仔細不得許多。」

3. 2回第4頁反面第5行:「也是姻緣合當。」

4. 38回第8頁反面第5行:「模擬情景妙甚。」

5. 38回第9頁反面倒第4行:「可惱。」

6. 38回第9頁反面倒第3行:「描得逼真。」

7. 38回第10頁正面第8行:「情毒。」

8. 38回第11頁反面第8行:「說得苦,要打動其夫。」

9. 62回第23頁反面第2行:「金蓮淫婦至此遂心足意了。」

10. 62回第24頁正面倒1行:「金蓮當此快意之時,話頭都少了。」

11. 91回第9頁正面第7行:「瓶兒死的好,玉樓走的好。」

 

結果得到的回答都是說,在聯經本中只有2條:

2回第4頁反面第5行:「也是姻緣合當。」

91回第9頁正面第7行:「瓶兒死的好,玉樓走的好。」

 

如此看來,聯經本與原刊還是有很大的距離。當大家看不到原本時,會覺得聯經本印得很漂亮,似乎忠實於原刊,但當開放而讓人見到真相之後,聯經本在我心中的價值,簡直是一落千丈。其實,這個問題又何嘗是聯經本如此,早在上世紀30年代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時,就已刪落了大量的批改文字,所以,以後據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翻印的所有本子,也就是現在所見的所有據中土本的影印本,都非忠實於原貌。這是十分遺憾的事情。因此,行文至此,我禁不住又要重在〈毛利本《金瓶梅詞話》讀後〉的最後一句話:「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一種真實地影印中土本的《金瓶梅詞話》。」

                                                                   

 

 

 

 

 

 

 



* 黃霖,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及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

[1] . 鳥居久晴〈關於京都大學藏《金瓶梅詞話》殘本〉,《中國語學》第37號,19554

[2] . 當時提到的「北京圖書館所藏本」,因抗戰時寄存在美國國會圖書館,後美國還到了台北的故宮博物院,所以即是目前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本。

[3] . 澤規矩也〈《金瓶梅詞話》影印經過,黃霖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頁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