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3期 2008 年 10 月

 

廣州「漢軍商氏」四家學述及佚稿探索

 

黃坤堯*

摘要

「漢軍商氏」出身正白旗漢軍,是清末廣州著名的世家大族。其中商廷煥(1839?-1887)、商廷修(?-1914?)、商衍瀛(1870-1960)、商衍鎏(1874-1963)兩代四家,都有很高的傳統學術的成就。本文主要展示「漢軍商氏」的佚稿共十四件,涉及清末民國年間的政治佚聞及學術活動,詩書煥發,文采風流,家學相承,綿延不斷,其實這就是一種典型傳統的家庭教育、文化教育,這對於我們要提高現代國民教育的素質來說,應該還是深具啟發意義的。

 

1. 商廷煥學述

商廷煥是廣州駐防正白旗漢軍,占籍番禺水口營(今隸花都區)。祖籍東北鐵嶺,亦署瀋陽人、丹徒人。陳融(1876-1955)《讀嶺南人詩絕句》云:「東塾堂源一火傳。詩音譜就待彫鐫。瓊林二妙聲華遠,可是當年蘇老泉。釋云:「商廷煥明章,駐防漢軍。東塾弟子。有《味靈華館詩集》 [1] 《詩音彙譜》、《詩音易檢》 [2] 諸稿。子衍瀛、衍鎏均成進士。李思敬序其詩集,以老泉比之。」 [3] 老泉即蘇洵,與二子蘇軾、蘇轍均負文名,在唐宋古文八大家中即佔去三個席位。從陳融詩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商廷煥是陳澧(1810-1882)的弟子,善詩,精研《詩》音及上古音韻。商廷煥的成就遠不能與蘇洵比擬,且二子登科亦在其卒後, [4] 大家引為美談,這在廣州來說也是一件盛事了。《味靈華館詩》六卷,現藏廣東中山圖書館廣東文獻館,宣統二年(1910)刊本。余祖明(1903-1990)《廣東歷代詩鈔》錄其詩二首。〈種蓮〉云:

種蓮也唱采蓮歌。新藕翻泥印舊窠。畢竟花開清白在,不妨汙濁且隨波。

又〈種菊〉云:

黃菊分秧蒔短籬。滿園生趣日遲遲。三春雨露秋霜冷,晚節由來在始基。 [5]

 

二詩見《味靈華館詩》卷五《敵愾集》,作於光緒十一年乙酉(1885),商廷煥晚年家居之作,藉詠物以寄寓人生哲思,富於理趣。 [6]

 

2. 商廷修學述

商廷修乃廷煥弟,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 二甲 進士,任職農部。陳融云:「澹毫蕭散梅傳影,醉墨槎枒竹寫生。畫品如何詩品定,玉山頹日有清聲。云:「商廷修梅生,廣州駐防。」 [7] 商廷修兼擅詩畫,尤精於繪畫梅竹。《繡詩樓叢書》保留了商廷修的函札及詩畫三件。其〈致陳子丹函〉約撰於1910年。

子丹仁兄大人閣下:捧讀大著,裒然成集,如游玉樹瓊林中,令人神往。所刻師友各集,尤徵古人風誼,豔羨豔羨。昔人云:「每思舊友取書看。」吾欲易書為詩矣!惟集中題鄙人梅花作,所云板橋三絕,松雪四家,則未免推許太過,恐有見予畫者,笑君標榜,為大集累。近塵俗擾擾,幾不知吟哦為何事,益豔羨兄能專心此道,保存國粹。附上先兄明章詩集一本,希為瀏覽,順請時安。弟廷修頓首。 [8]

商廷修的行書豐腴瀟灑,表現健筆。函中所稱「大著」蓋指《繡詩樓詩》,陳步墀(1870-1934)有〈商梅生農部廷修畫梅見贈賦酬〉云:知我巡簷癖,天涯寄影回。板橋三絕見,滿 君詩 松雪四家開。有夢在孤嶺,無花落翠苔。疏枝滿牆月,疑是照君來。 [9] 商廷修所贈「畫梅」印用「漢軍商氏」,約撰於1906年。 [10] 筆畫雅淡,明淨可觀,深具濃郁的文人畫氣息。又商廷煥函中稱「附上先兄明章詩集一本」,蓋指商廷煥的《味靈華館詩》。商廷修又贈「山水」一幅,題詩云:

渺渺滄江樹,悠悠遠岸山。偶然留畫趣,何必問荊關。

寫應子丹仁兄大人雅屬  弟商廷修。

商廷修詩畫並不多見,端賴附見於《繡詩樓叢書》以傳世。商廷修卒後,陳步墀有〈三哀詩〉,其一悼「商梅生進士」,詩云:「畫裏梅花見性真。分曹風骨更無人。如何吹到江城笛,亂落羅浮五月春。」 [11] 主要是由「畫梅」著筆,引發死生之感。

 

3. 商衍瀛學述

商衍瀛,字雲亭,號蘊汀、丹石。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 三甲 進士、翰林院編修、清史館纂修。與弟衍鎏齊名,民國後隱居北京、天津。嘗任偽滿洲國會計審查局局長(1933)、宮內府內務處長(1934-1938),為宣統近臣。溫肅(1878-1939)〈謝賞銀圓摺〉二摺〈謝六十生日賞御書匾額摺〉都提及商衍瀛代宣統匯寄銀圓及御賜匾額。 [12] 今存〈溫文節公集序〉(丁亥八月望後,1947)〈陸軍部協參領 君事略〉二文。 [13] 商衍瀛詩集未見,其詩附見於《商衍鎏詩書畫集》者八首, [14] 刻畫手足之情及亂離之感甚切。溫肅《檗盦朋舊詩錄》錄存商衍瀛詩七首〈題羅貞松遼東僑圖〉四首云:

宇內干戈滿,虞淵日未迴。與君沽上住,言入海東隈。謀國心仍壯,捐家志可哀。菟裘非欲老,深意獨低徊。

亂後知誰健, 君在九夷。蕭條江戶宅,寂寞仲舒帷。學破殷墟契,經傳魯壁詩。敢云吾道重,故國有遐思。

驀地風波惡,神州肆虎狼。扶危參密勿,出險事非常。天日虹能貫,湘沅芷不芳。楚歌雖可續,遠已隔天閶。

遼海旁飛地,松風處士家。夏長不知暑,園小自生花。歲晚驚波逝,情深望道賒。伊人思未遠,一水隔蒼葭。 [15]

羅貞松即羅振玉(1866-1940),辛亥以後避居日本京都,與王國維(1877-1927)一起研究古文字學。1919年歸國後在天津法租界定居,名曰「殷禮在斯堂1924年入直南書房。1928年遷居旅順。1933年任偽滿洲國監察院長,1937年退休。諸詩大概寫於1928年羅振玉僑居遼東之後,具有濃厚的遺老思想,忠於故君,人各有志,自是時代的產物。他們可能也知道在政治上是不可為的,所以只能寄託在學術上學破殷墟契,經傳魯壁詩,自然也就成為生活中的共同理念了。1921商承祚(1902-1991)在天津讀中學, [16] 來拜羅振玉為師,精研甲骨文、金文,遍讀羅振玉的拓本和藏品,1923年即出版《殷墟文字類編,一鳴驚人。 [17] 這固然有賴於個人的才氣和努力,其實也不可以忽略前輩學者全面的資料搜集和對後輩的無私奉獻。世亂方殷,但教育制度卻相對靈活,用人惟才,留給了青年學者充分表現和發揮的機會。以上四詩寫出了時代的深情,憂危念亂,香草美人,大家的政治理念可以不同,但一種偏執的精神也還是屈原千古傳統的騷心。就詩論詩,諸作深染唐風,情景交融,亦屬佳製。又商衍瀛題紅梅畫〉三首:

雪裏紅梅入畫難。丹砂水活獨凌。夭桃穠李都消歇,留得人間冷眼看。

瘦骨能生豔豔花。枝頭時露影橫斜。天心故作春濃色,點綴孤山處士家。

家山風月古羅浮。五十年前結伴遊。記得暗香疏影外,輪囷絳雪我為留。 [18]

詩中流露出一股清氣,也就是詩人的性格,自然高於一般俗品了。此外,商衍瀛〈題「香江送別圖」〉二首:

北塞冰霜南暑雨,海枯石爛見交情。風雲變滅人天事,回首何堪問死生。

海天櫂影久模糊。忍說當年別意無。萬古劫灰飛不盡,有兒辛苦抱殘圖。

題「香江送別圖」。乙未歲首商衍瀛。(1955)

1923年,溫肅奉旨入直南書房行走,同時被召者尚有楊鍾羲(1865-1939)、景方昶、王國維三人。五月溫肅攜妻兒由順德啟程赴京,路過香港,諸友好餽贐餞行於影憐酒家。姚筠(1841-1927)為繪「香江送別圖」,陳伯陶(1855-1930)撰〈送溫毅夫副憲回京入直南書房序、賴際熙(1865-1937)撰〈檗老同副憲同年奉召入直南齋序以送之,備述經筵講官的重任及事件原委。其他題贈詩文者有陳之鼐、二松居士、朱汝珍(1870-1943)、陳步墀、永晦道人(吳道鎔,1853-1936)、觀我生等。黎湛枝(1870-1929)題字。戰後溫中行(必復,1818-1985)復持圖廣邀題詠,增題者有張學華(1863-1951)、莫敦梅(1896-1949)、桂坫(1865-1958)、江孔殷(1865-1950)、潘元燿、梁廣照(1877-1951)、張賜康(1873-?)、金湛霖、商衍鎏、廖景曾(1881-1952)、岑光樾(1876-1960)、梁元任(1865-1951)、劉景棠(1887-1963)、商衍瀛,共二十四家。保存大批名家的墨寶,至為珍貴。「香江送別圖」及題詠詩文現由溫必清(1936-2006)保存。商衍瀛詩中最後一句「有兒辛苦抱殘圖」即指溫中行歷劫餘生,仍然辛苦發揚老父溫肅的精神正氣。商衍瀛詩目前共得十七首。此外,溫必清尚存有商衍瀛函札三件,蓋分別寄與溫肅及溫中行者也。

檗公鑒:別後曾將令弟一書、盛公一書轉寄龍山收到否?公何日回里,念念。弟於初二來闕里索居,益復惘惘,聚不足歡,散斯為戚,抱者同慨也。劉〔劉廷琛,1867-1932〔黃承恩,1878-?〔乃宣1843-1921〔嗣瑗、琴初,1869-1945〔欣伯,1887-1951〔孝胥1860-1938官銜共三紙轉呈,又弟與舍弟一紙,祈一並列名。一山〔章梫,1861-1949來信詢壽啟,大約是要作討論,印出希寄下也。前見南田,云那事已妥。想是過江時得晤琴公〔胡嗣瑗〕,欲借此見好,究竟未悉真消息。公晤琴時所云如何?潛客〔丁仁長1861-1926來語,極悲憤,聞前日已絜眷回島。日來隻身省親,大約節後可回。弟擬廿五左右仍往彭城。此致篹祺。年小弟商衍瀛頓首。十四。(1916) [19]

 

毅夫道兄同年左右:七月初由遼左歸津,始知公接電返粵,來往相左,悵何如也。日昨忽奉赴告,驚悉年嫂夫人 七月初六 日歸真,計公當已抵里。 [20] 前聞年嫂孱病,炊臼之夢,自在意中,第公不能無神傷。國難家愁,舉目皆非,然要不能不善自排遣。天生我才,未必終身無用。公以此言為何如?遠道未獲躬奠椒漿,謹寄上素帳一端,藉申哀意。聞公在港亦廢革博士,不得已曾兼外館,實與公素心相違,祇好耐之。弟關外之行,亦是秀而不實。近更中俄事起,惟欲賡續而無從,曷勝詫歎。弟以津居不易,擬於節後移家北京,以圖節省。頗思回粵一行而未能也。晤同年諸公,並祈道肊。此請道安。年小弟商衍瀛頓首。(己巳,1929)

 

中行年世兄經席:前託滋翁〔金湛霖〕代致微悃。今奉手,情誼肫摯。又讀大作詩文,工力精專,可知誦習勤苦,將來自成一家,足可名世,佩甚。港澳碩果詩社實為大雅一線之留,跫然足音,聞之則已喜。晤穗軒〔韓穗軒1902-1992及諸知好,祈為致意。承示桂南老〔桂坫〕、岑敏老〔岑光樾〕清健如常,北斗南天,瞻望弗及。同館舊人海內存者,以吾粵為多。聚首難期,亦足自壯。來書詢令 戚元芳 女士 [21] 寫扇一節,並及筆潤。弟年齒過大,蠅頭細楷,手不從心,未敢應命。字小至十六骨單行,猶能為役。至筆潤弟久無潤格,既賴荔老〔賴際熙〕女孫,潤不能計。如不召他人,悉照岑敏老潤可也。又問大、次兩兒近況,與朱、 李二 君。大兒中紡事仍舊。二兒銀行歸併後尚有一席,皆僅自給。本一〔朱士廉〕之子入關時已調柳州,以道遠未去,改商界會計,事不甚佳。統漢在北京書業,勞方尚好,然音問皆稀,不能詳也。弟視聽尚未甚衰,眠食略能依舊,家中自內子以次幸各平安,粗堪告慰。滋軒兄〔金湛霖〕在港諒能常晤,祈為道念。手此奉覆,敬頌箸祺,不盡萬一。知好均此,不一一。弟商衍瀛啟。 七月卅日(1955)

 

首函透露了民國六年張勳(1854-1923)復辟的政治背景。當時商衍瀛住在曲阜〈溫文節公集序〉云「壬子(1912)正月,忠武〔張勳〕移師兗州。恭邸〔恭親王溥偉1880-1937與青島諸遺臣謀聯忠武。君自天津往會,主張溝通張〔勳〕〔國璋1859-1919,以厚其勢,眾議韙之。乃將恭邸命返,得馮贊許。而青島兗州間往來密使,約於癸丑春聲罪討逆,檄文布告,秘而未發,為姦人詭得,馳報於袁。袁偽為不知馮預謀者,親以電話令馮防堵,且名捕君,幸走脫。而袁亦以異軍日圖反側,不得馮張宿將無以禦之,伻使絡繹,不絕於途,事遂以寢。」此第一次復辟事洩失敗經過。商衍瀛復云「癸丑(1913)六月,南京再變,北踞徐州。袁令馮領第二軍由天津向浦口,張領第三軍由江淮直取金陵。張軍先攻克,馮軍繼後。論功則張多,以位則馮尊。〔「二次革命」失敗〕袁始以蘇督畀張,不數月而令馮代之,轉張為長江巡閱使,兩雄相角,以漸成釁隙。忠武於是再駐徐州,威名日高,心跡亦日著,與馮之嫌隙亦日深。君奔走游說,竭智殫謀,冀其棄怨修好,共圖大事,而終於跡合心離,此丁巳(1917)一役所由致敗也。」 [22] 第二次復辟由 71 12日,前後歷時十二天而敗。其餘1929年函寫生活困頓,等待時機,自信「未必終身無用1955函則備述晚年家居生活及故人子女的消息近況。碩果社創立於1945年春,已是淪陷後期,發起人為黃偉伯(1872-1955)、謝焜彝(1877-1958)、伍憲子(1881-1959)、馮漸逵(1887-1966)四人,出版《碩果社》九集,主導香港詩壇。1969年以後老成凋謝,詩社活動漸趨停頓。

商衍瀛又有〈致賴際熙函〉一封,作年不詳。

昨到署聞介臣前輩云,已於早時晤執事,詳陳一切,俟熊、孟兩公來,亦力持此為个人之事,非有公呈,則無根據等語,已詳覆露菴〔黎湛枝〕兄處。諸公定意如何,便祈示知。再者去歲承諸公函致周原堂同年,舍戚蒙以昭雪,日昨寄來廣綢二疋,藉申芹意,非敢云謝也。茲飭价走呈,希鑒納。不盡區區,此請荔公同年安。弟衍瀛頓首。初七。 [23] (1911年之前)

此函反映晚清的官場活動,函中提及黎湛枝,或屬早年作品,不能遲於1911年亡國之前,但具體的人物、事件不詳,俟考。

 

4. 商衍鎏學述

商衍鎏,字藻亭,號又章、冕臣、康樂老人、拙盦、玉蓮園舊主人。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恩科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旋留學日本,畢業東京法政大學堂。官至秘書郎撰文、國史館協修、實錄館總校官、幫提調等職。1912年赴德國漢堡大學教授漢文。其後歐戰爆發,中國對德宣戰,19178月乃隨駐德使館人員歸國。歷任副總統顧問、江蘇督軍署秘書、大總統府諮議、江西財政特派員、財政部秘書等職。1949年以後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廣東省文史館副館長、廣東省政協常委。著有《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及《商衍鎏詩書畫集》三書等。 [24] 《廣東文徵續編》第二冊錄〈清末科舉考試親歷記〉、〈王韜與太平天國〉、〈廣東清末的闈姓〉、〈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序例〉四文。 [25] 商衍鎏精於考據之學,例如在〈關於王韜與太平天國關係的考證〉中指出黃畹上書太平天國的發現、黃畹即為王韜(1828-1897)、黃畹上書使清廷震驚的原因、論王韜非太平天國狀元各節, [26] 述論精闢,使人信服。至於詩書畫的創作方面更負盛名,流布海內外。商衍鎏早年詩作毀於戰火,散失頗多,編集時輯為《壬丙集》一卷,錄1932-1936年間作品,得詩二十七首。其他則分為《廣陵集》、《巴渝集》、《錦城集》、《弱漹集》、《紗縠集》、《凌雲集》、《凱歌集》、《江海集》八卷,前七卷以反映戰時生活為主,末卷則為國共內戰及晚年安居之什,風雲掩映,深具史詩的氣派〈商衍鎏詩書畫集序〉云「統三十年來以觀余詩,一變再變,謂之為歷史鱗爪也可,謂之為余回憶錄也亦無不可。暮齒吟詠,不忍棄擲,刪其應酬空泛風景之作,選成約四百首,自書影印。就正讀者,惟望有以教之。」憂患餘生,尤多論政之作,批評時局。1949年,商衍鎏旅居澳門,集中有〈澳門雜詩二十首,注稱「己丑旅居澳門時作,多寫澳門風光及軍聲刁斗之感。同年來港展售書畫,岑光樾有〈為商藻亭同年書畫展覽致詞〉云:

藻亭尚精健,書法秀麗活潑。兼長眾體,能作擘窠書,並工六法。尤喜畫竹石,皆斐然可觀。蓋亦非以專工應制為能者。今年春,藻亭倦游南返,徜徉於羊石濠鏡間,益以文墨自娛。因徇友人之請,將出其近作,來港公開展覽。其中昔與兄雲汀前輩合作,暨甲辰鼎臚合作諸品,咸列於會。備此間名流藝事之切蹉,意至美也。予與藻亭久別逾三十年,喜良覿之不遙,且將得以遍觀其別後之所作,快何如之?書此志喜,且以介諸同好,得共賞焉,斯幸已。 [27]

文中「甲辰鼎臚合作諸品」指當時港澳及東南亞華僑分請末科狀元劉春霖(1872-1944)、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傳臚張啟後(1873-1944)各書一條幅,配為四屏,甚為流行。而諸老亦得以鬻書賣字補貼生活,各取所需。商衍鎏晚年隨長子商承祖(1899-1975)居南京,1954年開始撰寫《清代科舉考試述錄1956年完稿。繼隨次子商承祚移居廣州。商衍鎏詩多寫實之作,文采華美,清暢易曉,稍嫌直露,稍遜乃兄沈鬱渾成之境。佚詩未見編集者約得八首,茲錄於下:

 

〈戊子上元前二日青溪白門兩社集分韻得然字〉

風緊春寒欲雨天。喜從舊社集新緣。琴尊夢境成今古,湖海吟朋話後先。淑氣鶯花看漸轉,同根萁豆莫相煎。沼吳霸越餘奇策,何處尋師問計然。(1948) [28]

 

〈檗庵前輩「香江送別圖」為中行世兄題〉兩首

回思四十年前事,宮闕淒涼化麴塵。今日淚痕吹更遠,夢魂紫塞不生春。

喜逢驥子繼家聲。惆悵高風閬苑行。天地可傾忠孝在,海濱愁絕故人情。

 

己丑三月商衍鎏七十有六。(1949)

 

〈乙未二月與錢濮曹、高同年讌集錦江大樓〉

一笑相逢共白頭。追歡詩酒會江樓。久知世事同芻狗,已盡機心泛海鷗。舊夢蓬山雲縹緲,新情萍水日綢繆。老來意氣傾肝膽,風雨高歌萬象收。

藻亭草稿。(1955)

 

〈清代科舉考試述錄書成正值國運方興,既感且喜,因賦二絕,以為總結〉

唐明入彀英雄語,陳跡今朝事已非。科舉僅餘糟粕在,觀人論世此中微。

光芒萬丈開新運,建國才能賴眾賢。共幸和聲鳴盛日,暮年愉快理殘篇。(1956) [29]

 

〈夜月登越秀山望海珠〉

燈火樓臺夜,千門萬戶中。珠璣南海巿,星月大江風。閘鎖湖漪沏,堤延地脈雄。林幽山徑曲,車繞任西東。 [30]

 

〈贈陳一峰〉用杜甫「老去親知見面稀」句起懷, 六月十日

老去親知見面稀。神交未面友情依。天開圖畫收青嶂,樓挹朝曦拂紫微。豪興略同蘇子美,清詞不減謝元暉。珠江水滿虯龍舞,海客雙魚喜到扉。(1962)

 

諸詩多表現歡快之情,寫出對新時代的信心。至於懷舊之作,歷史風煙,都成陳跡,一切也就輕輕帶過了。末首乃寄贈陳一峰(1881-1975)之作。陳一峰〈奉和商藻老見贈寄懷長句,時商老居康樂村,一九六二年〉答云老去親知見面稀。依原句起 登樓吟望倍依依。論文異地同明月,閱世喬松挹翠微。天步記曾勞夢寐,神遊今喜及芳菲。春風康樂長呴淯,好鳥枝頭沐曙暉。 [31] 知交故舊,亦能刻畫樂觀的心境。其他函札五件,溫必清藏三件,賴恬昌(1920-)藏二件。

 

士廉仁世兄台鑒:昨接手書,得悉近狀。先大人〔朱江〕忠節遭難,久為悽惻。況弟在京時,與先大人義氣切劘,尤為投契。則執事與令伯之事,倘有一分可以盡力者,豈敢不盡心。維特弟去冬始自德返,今春入都一行,現尚飄萍無定,暫時未敢冒昧約令伯遠來,不如在粵先尋一事安身。溫太史於尊事甚為關切,頃已與家兄有函相告。閣下便中可再馳函一詢。日後倘有機緣,弟自無一日不在心也。專此奉覆,敬請台安。弟商衍鎏頓首。令伯尊前並希致意。 [32] (1918?)

 

中行老兄文几:接 二月十三日 手書,并匯款港幣壹百元,費心至為感謝。茲將聯照尺寸書就,特先寄達。扇面我所存者,祇是白面。我明日恰有事往上海,當到榮寶齋各處,碎金者想可得。唯大約住十日方還南京,再行書致,稍為延遲,祈轉達諒察為荷。吳、 黃兩 君有此雅興,至為健羨。北京研究文學者尚多,但今日又是一派。我現草《清代科舉考試述略》,所謂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耳。專此奉達,餘容續布,敬頌撰綏。衍鎏再拜。 二月廿五內地不寄香港挂號信,故仍用平信寄,但失者甚少。收到請覆數語,以免懸系。

 

中行老兄台鑒:連得兩書,知扇聯均到為慰。家兄現寄來月洞金扇面一張,俟問明如何寫畫,再行照致。吾兄詞筆清新,小令一首,想見逸興耳。專覆敬頌撰綏。衍鎏再拜。 四月廿八

 

以上三件由溫必清藏。其一朱江(?-1913)係廣州駐防漢軍旗人,第一次復辟事洩被捕,為清死節。參溫肅〈為故內閣中書朱江等請卹疏〉,1933年上奏。 [33] 此函乃寄與其子朱本一者,商衍瀛1955年函中亦嘗提及朱本一後人的生活狀況。其他二函約寫於1954-1956年間,商衍鎏在南京從事著述,間亦向海外售賣書畫補貼生活,故函中提及筆潤及扇聯的情況。以下商衍鎏〈致賴際熙函〉二件由賴恬昌藏。

 

荔垞前輩年大人閣下:別廿年矣,白雲蒼狗,世局變幻,不知紀極。聞公設帳香江,棑李滿門,中外交重,視馬鄭殆無遜色。且精神娛暢,身體安適,尤足使人健羨。侍飄蓬轉徙,一任所之,足跡經歷逾數萬里,在歐見空前未有之大戰,回國處擾攘未定之時局,險阻艱難,鹹苦酸辛,俱已備嘗。而回憶春明故友,散之四方,音問疏闊,蓋無不垂垂老矣。家兄今夏六十壽事,前不許通告親友,唯鄙意則欲藉此得摯好錫以詩文,既誌昔蹤,且垂久遠,是亦元老夢華之意也。茲寄呈詩牋一紙,務祈不吝珠玉,至為叩禱。又子礪〔陳伯陶〕、毅夫〔溫肅〕、桂海〔區大原〕、徽五〔區大典,1877-1937、雨荃〔左霈〕諸前輩聞均在港,附呈數函,并懇代致,便中能將諸公住址開示尤盼 兼為問訊。瑣瑣奉瀆,諒荷原察。近在金陵者,有胡子賢、關筠生〔關文彬〕、穎人〔關賡麟,1880-1962晜季三五人,閒為文酒之會,然求如昔日南海館朋觴讌遊之樂,渺不可得矣。文郎能自立至喜,公寓址即詢之文郎始得者。尚祈不棄,賜以教言,至為欣盼。港中尚有舊友者,風便亦望見示。百不盡一,敬頌撰安。年侍商衍鎏再拜。 六月一日(1929) [34]

 

昨鬯談並領盛饌,快慰無已。但匆匆而行,遺下金絲眼鏡一个、小手絹一方。祈囑貴管家一為檢察。侍當於十六晚順道踵府取回也。手此致謝,敬請台安。年侍商衍鎏頓首。 [35] (1917?)

 

其一商衍鎏在1929年致函賴際熙問訊海外故人的情況,並為其兄商衍瀛六十大壽徵集詩文墨寶。其二作年不詳,疑為1917年由歐洲返港時與賴際熙會面後作,打算取回眼鏡及手絹,反映生活細節,尤為親切有趣。

上文分述廣州「漢軍商氏」兩代四家的藝文及學術,或以詩鳴,或以畫著,而書法的成就尤為可觀。函札往還,悅目賞心,氣韻流暢,都成珍品。加以忠愛之忱,天地可鑑,始終如一,不以勢利為轉移,這些都是科舉制度所培育的人才,豈謂誤盡蒼生者也。至於商廷煥精於審音,商衍鎏長於考據,其後商承祖乃德 教授,而商承祚更是當代成就卓著的古文字學家、書法家、金石篆刻家,紹述家學,三代傳承不絕,耳濡目染,皆為上品,佳子弟更上層樓,自能發揮創意了。「漢軍商氏」更見充分表現出傳統文人精研學術之餘,留意藝文,兼具儒雅博識的風範。                      

 

附錄:「漢軍商氏」詩畫函札影版

商廷修〈致陳子丹函〉(1909)〔輯自《卅家尺素》〕

商廷修繪畫「山水」及「梅花」(1906)〔輯自《尺素三篇》〕

商衍瀛〈題「香江送別圖」〉(1955)

商衍鎏〈檗庵前輩「香江送別圖」為中行世兄題〉(1949)

 

商衍瀛  〈題「香江送別圖」〉(1955)

 

 


* 黃坤堯先生,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

[1] . 商廷煥《味靈華館詩,宣統二年庚戌(1910)刊,無「集」字。

[2] . 《詩音易檢》疑即《古韻易檢,參恩華(1867?- 1936?)《八旗藝文編目》(瀋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6)經類小學,頁10

[3] . 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香港,1965),頁664

[4] . 商衍鎏〈清末科舉考試親歷記〉云「我十四歲那年的春天父親因病去逝。」參許衍董(1910-1991)《廣東文徵續編》第二冊(香港:廣東文徵編印委員會,19873),頁14

[5] . 余祖明《廣東歷代詩鈔》(香港:能仁書院,19801),卷四,頁368

[6] . 商衍鎏〈清末科舉考試親歷記〉云「嗣父親以身體多病,辭館還廣州。我家住紙行街蓮花巷,即在巷尾辟地一畝,蒔花種竹,作為花農。蓋茅屋數間,取名玉蓮園。攜我在此讀書。所讀的經史詩詞,無不詳明講解。約有兩年,讀書最多,長進迅速。父親亦喜我受教。我父親長于音韻,喜歡作詩,刻有《味靈華館集《廣東文徵續編》第二冊,頁13-14

[7] .《讀嶺南人詩絕句,頁663

[8] . 陳步墀編《卅家尺素》(香港《繡詩樓叢書》第十六種,1914)

[9] . 陳步墀《繡詩樓詩》(廣州《繡詩樓叢書》第三種,1909),卷一,頁4

[10] . 商廷修所繪梅花及山水二畫收入陳步墀編《尺素三篇》(香港《繡詩樓叢書》第廿三種,1919)

[11] .《卅家尺素》書後附〈三哀詩,其他二人為龍朝輔、蕭永華,均卒於1914年以前。

[12] . 溫肅〈謝賞銀圓摺〉云「奏為叩謝天恩,仰祈聖鑒。事竊奉宮內府內務處臣商衍瀛傳知,本月初九日面奉上諭,賞臣溫肅銀一千圓,欽此。……」(1935)〈謝賞銀圓摺〉云「奏為叩謝天恩,仰祈聖鑒。事竊臣准宮內府內務處臣商衍瀛函寄本年六月十二日奉旨賞溫肅國幣一千圓,欽此。……」(1936)〈謝六十生日賞御書匾額摺〉云「奏為叩謝天恩,仰祈聖鑒。事竊臣准宮內府內務處臣商衍瀛函開,以本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為臣六十歲生日,奉諭賞給臣御書「雅志懷貞」匾額一方。……」(1937)參《溫文節公集.檗庵奏稿》(廣州,1947年。香港:學海書樓叢書,2001年重印),卷二,頁116-117

[13] . 顧君名臧(1871-1926)。參《廣東文徵續編》第一冊(香港:廣東文徵編印委員會,19869),頁483-485

[14] . 商衍瀛贈弟詩八首,即〈與藻亭弟乍聚還別,慨往跡之已陳,念今懷之多感,因物託詠,同有此情,試即六塵,共參一集〉(1936年,頁12)「讀汪少浦先生聞雁詩,音情悱惻,用原韻寄雲兄和作〉(1939年,頁40)「九日懷雲兄」和作〉(1940年,頁66)「雲兄以耕字韻成詩命和原作〉(1941年,頁77)「嘉州雜詩十首」附雲兄贈詩〉兩首(1944年,頁100)「戊子七十五生辰次韻雲兄寄詩原詩〉(1948年,頁125)〈藻亭八十生日,值吾兄弟鄉舉重逢,未能聚首,以詩為祝〉(1954年,頁139)。參《商衍鎏詩書畫集》(香港,1961)

[15] . 溫肅編《檗盦朋舊詩錄》卷二(稿本)

[16] . 商衍鎏〈雲兄書來相慰,以詩奉畣四首〉其三有句云「依兄兒好讀,隨嫂女忘寒。《商衍鎏詩書畫集,頁12

[17] . 參商承祚〈自傳〉,《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第一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5),頁315。又賴漢綱執筆〈商承祚〉,《中國現代語言學家》第四分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12),頁159

[18] .《檗盦朋舊詩錄》(卷二,稿本)。又見《廣東歷代詩鈔》卷五,頁415

[19] . 溫肅《檗庵年譜》丙辰年(1916)三十九歲條云「二月赴上海至徐州。時滇桂諸省起兵抗袁稱帝,琴初〔胡嗣瑗〕、〔劉〕幼雲〔王〕飴山諸君均集上海。余赴徐州見紹帥〔張勳,思有所陳,而袁逆偵探密佈左右,不得達。《溫文節公集,卷一,頁11。案此函現已錄入《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 館藏名人手札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1),頁62

[20] .《檗庵年譜》乙巳年(1929)五十二歲條云「七月初二日行返里門,初六日黎夫人卒。《溫文節公集,卷一,頁20

[21] . 賴元芳(1914-)乃賴際熙孫女,嫁林伯欣(1914-2002),生子林建名(1937-)

[22] . 參《溫文節公集。又參《廣東文徵續編》第一冊,483

[23] . 參《翰墨流芳》(香港:學海書樓叢書第六種,2003),頁52-53

[24] . 商衍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5)。商衍鎏著《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北京:中華書局,196111)。商衍鎏《商衍鎏詩書畫集》(香港,1961)。其他著作尚有《簡易明經譜》、《各行省優貢通用錄》等,參關志昌稿〈商衍鎏,載劉紹唐(1921-2000)主編《民國人物小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74),頁229-231。又參商承祚〈商衍鎏傳略,載《中國現代社會科學家傳略》(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2),頁322-328。又《科場案件與科場軼聞》、《清封武義都尉雲石金公、清封淑人金母施太淑人家傳》、《商衍瀛商衍鎏同懷兄弟會試墨卷》等,均清末刊本,今藏中山大學圖書館古籍部。

[25] .《廣東文徵續編》第二冊,頁10,19,21,27-30

[26] . 參《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第六章,頁82-93

[27] . 岑光樾〈為商藻亭同年書畫展覽致詞,載鄧又同(1916-2003)輯錄《學海書樓主講翰林文鈔》(香港:香港學海書樓,199110),頁118

[28] .《廣東歷代詩鈔,頁417。其他〈燕〉、〈詠蟹四首〉已入集。

[29] .《清代科舉考試述錄,頁352

[30] . 參楊資元(1928-)、黎元江(1953-)主編《英雄花照越王臺.歷代詠廣州作品選》(廣州:廣州出版社,19969),頁221

[31] . 陳一峰《初曦樓詩詞續編》(香港,1972),頁4-5

[32] . 案此函現已錄入《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 館藏名人手札選,頁86

[33] .《溫文節公集.檗庵奏稿,卷二,頁106

[34] .《翰墨流芳,頁90-92

[35] .《學海書樓七十五周年紀念集》(香港,學海書樓,19984),圖版十六,頁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