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國語文學會 文學論衡第13期 2008 年 10 月

 

 

 

一個女子的革命體驗

 


──
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探析

 

李仕芬*

 

 

1. 「革命是殘酷的」―― 田蘇菲眼中的革命

嚴歌苓的近作《一個女人的史詩》 [1] 以「田蘇菲要去革命」一句展開全書,接著交代田蘇菲參加革命的理由及經過。從十六歲到五十歲,田蘇菲這個主角的生活都與革命糾纏不清。她終生為之奮鬥的愛情,亦在革命的風風雨雨下,茁壯成熟。田蘇菲一生與革命結下不解緣,然而,她投身革命,卻是出於偶然。十六歲時,田蘇菲在學校給人騙去毛衣,為了逃避母親的責難,便順應鄰居少女伍善貞的建議,革命去了。革命的意圖,既不宏大,亦非高尚;而伍善貞找上田蘇菲,也只因原來的伙伴未能成行,要臨時找人頂替。可見作者一開始即沒把田蘇菲的革命行動定調在甚麼高層次動機上。「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2] 的革命定義,並没有被認真考量。南帆在其論著中跳出政治空間,從社會生活範疇去解釋革命的論調,或者更適合用來說明田蘇菲的處境︰

革命意味的是投身另一種全新的生活。無論每一個人的具體遭遇是甚麼,只要他企圖衝出陳舊的生活牢籠,革命就是不可避免的選擇。 [3]

田蘇菲正是從生活出發,在不帶高超的政治理想下,踏上革命之途。而行動的偶然性,更一再背離了該有的深邃意義。從另一角度來看,正因為擺脫了政治的公共視野,她更能從自身的情感出發,去詮釋革命的「私人」意

為了對付敵人,革命的階級性、殘酷性是金科玉律的政治教條。 [4] 嚴歌苓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也不斷帶出革命的「殘酷」。像「革命是殘酷的」這樣的句子,一直在故事中出現,成了田蘇菲觀察外在世界的結論。然而,田蘇菲是從她的情感角度去解讀革命行為,因而所謂「殘酷」也產生了延伸的意義。田蘇菲投身革命後,很快見證了以下事例︰革命隊伍之間因為自身利益而放棄伙伴。田蘇菲目睹事情經過,本欲拯救受傷戰友,卻反被其他同伴威嚇。經過這次事件,田蘇菲有所頓悟︰

小菲馬上懂了。革命是這樣殘酷,這樣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覺得自己一夜間長大了。再不會沒心沒肺,供人取樂,成日傻笑了。(頁15

田蘇菲明白革命行動背後,隱藏了人為了自保而置他人於不顧的私心。「革命」一詞,成了冠冕堂皇的遁詞,為種種自私的行為,找到理據。王坤在其論文中曾指出,政治運動推行時期,一些人表面以「崇高」為名義,實則暗藏私慾。 [5] 田蘇菲雖然是「無辜負疚」 [6] ,但仍然足夠讓她好好反省自己與伙伴的關係,並瞭解到人的私慾如何凌駕於政治理想之上。「革命」成了便捷的政治藉口。

革命殘酷的表述,屢次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出現。而這種表述每次出現,都與原本的意涵有所出入。其中的距離差異,正好衝擊了原有的意義。以下一段,即通過田蘇菲被母親及部隊旅長都漢催婚一事,重新演繹了殘酷革命的意義︰

都旅長打一輩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面的進攻戰略。他和母親一成盟軍,小菲再犟也不行。何況小菲從來不敢和母親犟。都旅長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小菲。小菲淚水更汹湧。革命是殘酷的。(頁27

宏大的革命事業被矮化成個人私事的詮釋。一個小女子無法作主的終身大事,升格變成為表現革命內容的依據。

在田蘇菲心目中,革命往往變成了她的私人感情事件的解說憑藉。當得悉鍾情的歐陽萸心中另有所愛時,田蘇菲有這樣的反應︰

「你(筆者按︰指歐陽萸)愛她嗎﹖」小菲問。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看來她革命幾年,人給鍛煉出來了。(頁58

革命歷練,赫然化為抵禦愛情的良藥,具有穩定情緒的作用。田蘇菲婚後,發現丈夫歐陽萸感情出軌,回首前塵,亦以「革命是殘酷的」來說明那種糾纒不清的男女關係︰

真殘酷。革命是殘酷的。革命把這個寶哥哥捲到了小菲命運裏,把她和他陰差陽錯地結合起來。讓他和他命中該有的那個戀人擦肩而過。而小菲以為是犟得過都師長的,現在看來都師長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給小菲這樣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頁92

小菲的回顧反省,顛覆了革命原有的政治含義。階級鬥爭的暴烈行動,被輕描淡寫地轉換為男女間的愛情糾葛。嚴肅的政治話語,成了小女子愛情命運的解讀。

婚後十多年,田蘇菲一家經歷多次政治運動,仍然不忘以「革命是殘酷的」來總結夫妻二人多年的感情關係︰

也許他怕這就是永別。他也會怕。他也會對她戀戀不捨。要遭受這麼多不公道和屈辱,靈魂與皮肉的痛苦,才能讓他和她看到這一點。看到這一點,她覺得可以為之一死了。革命是殘酷的。她又想到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來。不是又一場革命,不是它的殘酷性,他們怎麼會到達這個愛情至高點、感情凝聚點﹖殘酷就殘酷在這裏﹔絶對的無望=絶對的浪漫。(頁181-182

田蘇菲以個人愛情體驗,詮釋革命內容。革命的殘酷性,反過來催生了愛情。惡劣的政治環境,讓田蘇菲發揮了她保護愛人的女性特質。歐陽萸在受到政治打壓下,對田蘇菲產生了強烈的依戀。兩人的愛情,達到前所未有的浪漫。南帆在剖析個人情感與革命的關係時,曾這樣指出︰

無論多麼個人化的行為都必須向集體敞開,必須用革命佔領任何個人的空間。革命的集體之中絲毫沒有個人主義的地位。……可是,戀愛令人尷尬地出現了。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個人情感。 [7]

革命講求集體性,與強調個人主義的愛慾觀念背道而馳。田蘇菲與歐陽萸卻反而在革命洪流中找到愛情安身立命的空間。二人固有的性格矛盾、生活小節的嫌隙,在殘酷革命的大前提下,得以緩衝、化解。屢受政治打擊的歐陽萸,終於感受到妻子家常照顧的可貴。田蘇菲在困難的政治環境下,亦更能發揮她的實用生活哲學。夫妻關係,越形親密。再看以下一段敘述︰

鹽碱田裏一大片頭髮花白、脊背彎曲的身影。歐陽萸是最年輕的一個。每次他老遠就叫她「小菲!」她看見他,迎著跑上去。燒鍋爐燒得發胖了,她圓咚咚紅撲撲地撲到他面前。總是這次夜班車,他到了這一天這個時辰就變得眼巴巴的……每次她離開少年勞教農場,他都送她到場門口。他是出不去的。但一直看她走上坡,再走下坡。(頁183

嚴酷的下鄉勞改,在作者刻意營造的抒情氣氛下,成了田蘇菲夫妻愛情展現的場景。超越了親人被迫分離的痛苦層面後,一月難得一見的機會,成了愛情孕育萌發的温床。二人聚首,細說家事,點點滴滴,充滿温馨喜悅。「殘酷的革命」在詩意的愛情敘述下,又一次被解構了。

田蘇菲最後一次提及「革命是殘酷的」這句話,是因為歐陽萸經過多年生活磨練後,性格改變︰

他曾經是那麽一個愛佈置環境的人,現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滿意足。革命是殘酷的,小菲想起幾十年前的這句話來。恐怕小菲對他和孫百合的擔憂都多餘︰他沒剩多少浪漫。(頁227

標示革命性質的政治話語,被田蘇菲移用到個人情感行為的解讀。一向顯得瀟灑的歐陽萸,在多年政治教育下,浪漫不再。殘酷的革命,見證的是歐陽萸精緻生活品味的消退。悄然而至的,是粗糙的日常作息的痕跡。

劉再復在《告別革命》中,對於所謂革命文學,有這樣的批評︰

甚麼都按照政治教義敘述,連最具有個體個性的情愛題材也寫得很貧乏,不僅沒有心理、生理深度,也沒有哲學思索,全部染上黨派色彩和意識形態色彩。要麼把情愛作為揭露階級壓迫的工具,要麼把不圓滿的情愛作為革命的根據,要麼把情愛作為獻身於國家和社會的手段,把情愛的私人性格消解在國家社會革命的公共性格之中。 [8]

愛情在革命的大前提下,注定無立足之地。愛情是手段,革命才是目的所在。主從關係,清楚明白。《一個女人的史詩》卻一反以上的敘述模式。田蘇菲在革命洪流中,不但沒有放棄個人情感追求,而且更以革命為媒介,培育自己的愛情。本來充滿政治意味的話語,一再淪為小女子愛情命運的解讀。遙遙幾十年,革命的大歷史,不經意間,被置換成為走過中年的女性的自我情感敘述。

 

2. 革命對人的摧殘

暴力衝突是革命的特徵。 [9] 以革命為題材的文學作品,自然亦不乏相關的描寫。《一個女人的史詩》對於革命的敘述,在表現其暴力衝突之餘,更大力反映的卻是受打壓一方的遭遇。田蘇菲通過親身經歷,去觀察及感受人從肉體到精神上承受的折磨。

在土改工作隊下鄉之前,田蘇菲便聽到母親縷述外祖父及大舅如何被迫害致死的經過︰

外公和大舅舅給吊在農會的房樑上,吊了一天一夜。遊鄉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摜,拿碗茬子對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親都留給別人去下手了。外公是個太好面子的人,挨槍斃之前他還跟熟人點頭。(頁45

一席閒話家常,是在看來相當平和的氣氛下帶出。田蘇菲婆孫三人當時正平靜地在昏黃燈光下做著針線工作。沒有激昂情緒,親人受迫走上絶路的慘痛屈辱,卻在閒聊細訴中完成了被敘述的命運。在革命這具火車頭面前 [10] ,個人死生大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田蘇菲下鄉後,更再一次體驗到人在政治運動中如何被迫走上死路。在眾人七嘴八舌商量如何把老地主處死的暴烈行動中,田蘇菲早已根據羣眾的「期望」,拼湊出以下的熱鬧場面︰

她想吊在電線桿上的老爺子下面黑乎乎圍著上百人,黑乎乎兩三百隻黑眼睛向上瞪著。他就是一口大銅鐘,一百多人打下來也該打裂了。外公還是命好,沒高高掛起讓人當鐘打。(頁49

字裏行間,田蘇菲流露的是對老地主的不忍之情。聆聽老地主妻子訴苦而忍不住落淚的片段,更再一次說明田蘇菲情感的取向︰

小菲搖搖頭。她想壞事了,眼淚出來了。什麼立場,什麼覺悟?還是演革命戲的臺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淚,老太太紅紅的眼裏充滿希望之光。(頁49

革命的精神,並沒有完全啟發田蘇菲。她用自然的人性關懷,去感受別人經受的痛苦與無助。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在人道主義的精神下,備受挑戰。徐友漁在其著作中,對階級鮮明的革命立場有以下分析︰

人性論被當成典型的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思想,母愛、温情、憐燘等等被視為革命鬥志的腐蝕劑。人與人的關係要麼是階級兄弟、革命戰友,要麼是階級敵人。人道主義原則被拋到九霄雲外…… [11]

田蘇菲的階級悟性卻沒有被啟廸,反而在有意識的情況下,背叛了自己應有的階級感情。階級立場動搖之餘,更加敵我不分,把同情都投向對立階級身上。

楊厚均在其論著中,曾指出革命歷史小說中,「訴苦」是經常出現的情節。「訴苦」所以被採用,是由於「在建構革命歷史『階級鬥爭』內在邏輯結構上的便利。」 [12] 革命戰士與羣眾通過訴說共同苦難,可以確認自己的階級敵人。喚起大眾的情感,能夠產生階級凝聚的力量,被視為成功的革命技術。 [13] 《一個女人的史詩》卻把訴苦的含意顛倒過來主客易位之下,訴苦的主角變成了老地主的妻子︰

老太太堅信換了誰家天下也有地方遞狀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狀,就是讓她一身老皮肉去滾釘板,上指夾子,也要找個投訴的地方。(頁49

角色功能的互換,使到原本欲藉訴諸大眾情感以喚起同仇敵的策略受到挑戰。「階級敵人」不但得到表白機會,而且更從情感上,打動了對立的階級。

其實除了老地主的妻子,其他角色如胡明山(三子)、伍善貞的母親等,都有不同的訴苦機會。胡明山在自殺前一刻,不忘申訴身受的寃屈︰

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裏紅醃在山洞裏,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把飯挑到前沿,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現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頁71

在政治運動中被點名批判者,往住無從置辯,俯首認罪,任由處置,是唯一的出路。胡明山卻選擇以死亡來為自己表白。借著酒氣,胡明山不再畏縮,把握著生命的最後機會,為蒙受的寃枉叫屈,為自己的不平討個公道。

伍善貞母親的訴苦,則是以一種潑辣而賴皮的方式展現。女兒大義滅親,帶頭抄家,伍媽媽嘴裏不饒人,以帶村野味道的語言還擊︰

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伙計,那不關她事!她只管吃裏扒外、吃家飯屙野屎!……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伍老闆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裏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蔔干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頁85

為了表達對黨的忠誠,完成偉大的革命事業,黨員與親人劃清界線,甚而舉報至親,是政治運動中常見的現象。伍善貞抄自己家的行為,正是「無私」精神的又一次演繹。面對女兒的行徑,伍媽媽冷靜地以誇張而自憐造作的舉動對付。喧鬧擾攘,借題發揮,鋪陳的仍是一種乖謬的倫理。而田蘇菲的母親對伍媽媽的同情,亦一再說明後者的訴苦行為,得到一定的認同。

除了訴苦外,戲劇亦是革命家常用以啟導民眾感情的工具。 [14] 田蘇菲所屬的民工團下鄉以後,即以戲劇演出來教育民眾,讓大家認清階級鬥爭的必然性。表面上,羣眾好像受到啟發。事實上,民眾卻在一次演出中乘機發難,假戲當真,發洩情緒︰

一堆石頭朝那幾個演匪兵的民兵們砸過來,同時就有震天的口號:「打死蔣匪兵!為劉胡蘭報仇!」幾個民兵給砸得頭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繩給人砍斷了!」口號還在咆哮:「砸死他們!別讓蔣匪兵跑了!……」石頭不斷從觀眾席各個方向飛出來。民兵們把蔣匪兵的戲裝脫掉,瘸著拐著躲石頭,一邊叫喊:「別打了!不是蔣匪兵!是寶子!……是二子他爸!……」一個石頭當胸砸在叫寶子的民兵身上。(頁51

一如訴苦的情節,革命戲被反過來應用在「反革命」上。戲劇性的誇張表現,從台上延伸到台下,現實與戲劇,界線含混,真假莫辨,輾轉指向的,仍是革命不得人心的一面。痛定思痛,回首歷史,邵燕祥在其著述中對土改政策有以下反思︰

我卻沒有從另一方面想想,土改中具體政策的制訂或執行,是否發生甚麼偏頗,在消滅封建剝削性質的土地制度時,對一般地主和惡霸地主有沒有加以區別,對地主份子和地主階級一般家庭成員有沒有切實給予生活出路,不使他們鋌而走險,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革命的阻力,減少革命運動的後遺症。 [15]

《一個女人的史詩》努力揭發的正是革命背後隱藏的種種問題、偏差。當人的身心無法承受時,自行結束生命成為便捷的出路。除了上述的老地主及胡明山外,還有歐陽蔚如這個角色,均是以自我了斷來見證革命對人的摧殘。作者在敘述這些自殺個案時,往往喜歡用平靜的語氣。如胡明山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的片段,經田蘇菲的感官過慮後,成了以下一組無聲無息的慢鏡頭動作︰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臺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頁71-72

人在政治運動中受盡凌辱的情節,在傷痕文學中比比皆是。流血暴力,更往往是不可闕如的描寫。《一個女人的史詩》卻沒有這種撲面而來的血腥暴烈,至少在田蘇菲心目中確是如此。或者,更具體的說法是︰田蘇菲的主觀願望使本應血濺大地的激烈場面,變得異常平靜。胡明山以結束生命來為自己取得發言權,田蘇菲亦以自己的方式為其死亡取得不落俗套的演繹。這種充滿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叩問的也許正是個體在政治重壓下屢被戕害、抺煞的事實。胡明山死後,作者更再一次從田蘇菲的角度,表達物是人非的感慨︰

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卷,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頁72

紅太陽照樣升起來,在革命的大浪潮下,人命無足輕重,個人注定被犧性。重覆的句子,抒情的筆調,書寫的卻是死亡的事實。塵世依舊,個別的生命顯得如此短暫、無力。

 

3. 革命與人倫關係

(1) 人倫關係的解體?

革命強調階級性,以階級來界定人與人的關係。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原有的人倫架構受到嚴重衝擊。王坤對文革時期那種「絶愛棄恨」,扭曲的親情關係,有以下剖析︰

「文革」中盛行一時的「劃清界線」之舉,則是集自殘與殘人於一體的典型行為。當事人多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其「大義滅親」的舉動中,既包含為崇高所激勵的因素,也包含擺脫恐懼,尋求社會庇護的因素。……尤其是不敢愛,在「文革」中是極常見、極普遍的現象。……在這悲劇的背後,是無數破碎的家庭和破碎的心靈!至於不敢恨,則是人的心靈在無法承受的重壓之下失去了正常功能而至麻木的結果。 [16]

人倫關係的矛盾,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亦得到清晰的展現。一直以革命姿態出現,立場鮮明的伍善貞,在田蘇菲細心觀察下,暴露更多的是無法釋懷的心理壓抑;與父母劃清界線的決絶背後,是纒繞不去的內心鬱結︰

伍老闆畢竟寵愛小伍一場,和他斷絕父女關係,她心裏能不血淋淋嗎?……她明白小伍東拉西扯還是因為心裏難過。一個女兒和親爹永世翻臉,誰不難過?   (頁82-83

伍善貞自己不承認隱藏的矛盾痛苦,但田蘇菲卻從自然的親情關係來解讀其內心世界。伍善貞帶頭抄自己的家,與母親展開戲劇性對峙。一番鬥智下來,「冷靜周密」頁85如伍善貞,還是贏不了吵嚷中脫難的母親。家裏藏寶的地方,伍善貞百般推敲,仍然找不著頭緒︰

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指著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裏養的是大蚌殼,只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裏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頁85

以時間對照說明事物的變化,是《一個女人的史詩》的重要敘述手法。全書時間跨度大,幾十年的歷史,非常有利於這樣的敘述。一時無法作出主觀判別的事實,在歷史見證下,會自然得到釐清。對於伍善貞劃清界線,抄家等行為,敘述者便是用時間的對照來說明人心的變化。悠悠多年,昔日陌路的親人再次言歸於好,界線還是劃清不了。「大義滅親」的異常倫理,赫然淪為封塵歷史,意義成疑。

(2) 人倫關係的堅持

至於田蘇菲自己,在革命的火紅歲月裏,更作出了一種對倫理堅持的示範。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並沒有使她放棄親情。歐陽萸挨鬥,田蘇菲不但沒有聽從勸喻,劃清界線自保,而且靈活借勢,以舞台的一號英雄姿態,為丈夫在現實中遮風擋雨。

在丈夫被批鬥的日子裏,田蘇菲努力鑽研烹調功夫,為丈夫預備菜餚。食物短缺,無礙田蘇菲一展持家本領。一份份精緻的飯食,別出心意,成了歐陽萸難堪時刻中的精神慰藉︰

切肉絲往往最出數,切得越細就越顯多。她的刀功在幾個月裏把母親都震住了。火候也重要,細切的肉絲火候不好就炒塌了架子,口感也壞了。所以她的小炒技術也飛快改善,一個黃豆芽炒肉絲,拿出手黃是黃白是白粉紅是粉紅,把菜和飯裝進盒子,一眼看去,它是這個混亂骯髒的省城最誘人的一份午餐。(頁168

中國人一向重視口腹之慾 [17] ,然而,在革命沸沸揚揚的時代,這種形而下的活動自然不受重視。田蘇菲卻一反其道而行,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發揮生活智慧,努力張羅食物。一道道精心烹調的菜餚,象徵性地抗衡著高揚的革命氣氛。李澤厚與劉再復在《告別革命》中,曾指出中國五、六十年代的思想特徵,是政治掛帥,過份迷信意識形態,不斷進行無休止的階級鬥爭和政治運動經濟發展受到忽略,抓不住生產。李澤厚與劉再復於是從理性角度出發,提出「吃飯」哲學,指出務必要注重吃飯生存的基本問題。 [18] 田蘇菲的行為,似乎暗合這種「吃飯」哲學。她千方百計,用盡手段,也要為正受批鬥的歐陽萸送上親手炮製的菜餚。一面捱整,一面吃飯的場景,看似不倫不類,卻正好衝擊了政治運動該有的精神意義。嚴肅的政治運動,無端造就的竟是一個小女子對愛郎的柔情蜜意。對於田蘇菲來說,危難中為丈夫送上飯食,成了愛情的經典演繹︰

「你猜我今天給你做了什麼﹖」小菲坐在歐陽萸旁邊,兩人都坐在秃秃的水泥地上。他看她一眼。她心裏一熱,偷情似的。「喏,你最愛吃的茭白炒肉絲。」 (頁168

温聲軟語,深情盡在其中。而田蘇菲的舞台功架,應用到現實生活中,更成功地為丈夫爭取到一次又一次的裹腹機會︰

如果不准歐陽萸吃飯,小菲便哀求,說老歐有胃出血,一出血就昏死,鬥個昏死的黑幫有什麼鬥頭﹖也觸及不了靈魂。她聲情並茂,話劇演員的「戲來瘋」幫了大忙,群眾最後總給她說服。(頁168

「群眾」一直是文革時期政治家的重要資本。利用群眾力量推行政策,打擊對手,是慣用的政治策略。 [19] 田蘇菲順水推舟,反過來利用群眾來達到保護丈夫的目的。戲劇演員的魅力,使她成功煽動群眾。以下一段,田蘇菲更歪打正著,乘勢反攻,為文化大革命重新釋義︰

小菲氣貫長虹叫道︰「觸及靈魂!不要觸及皮肉!」……她一脫身便演說起來,叫群眾同志們不要上少數壞人的當,改變「文化大革命」的性質。文化、文化,毛主席提出「文化大革命」,難道不是讓我們用文化來革命嗎﹖……打人的人……是反對共產黨反對解放軍!(頁172

田蘇菲追源究始,用自己的方式,從另一角度為文革釋義。文革中群眾早已習以為常,不以為忤的武鬥形式,就在一個小女子不經意的戲劇化行動中,受到詰難。

田蘇菲對丈夫的不離不棄,可視為一種對倫理的堅持。當革命正一步步地摧毀固有人倫關係時,田蘇菲卻以堅執的姿態,繼續維持與家人的親密關係。即使對待丈夫的父親,田蘇菲同樣盡心盡力。老爺因為家中變故,從上海移居過來,與兒子及媳婦同住。田蘇菲對老爺日常起居,無不悉心照顧︰

小菲總是維持老爺子的習慣,出去買油條和豆漿回來。油條只買兩根,回來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醬油,三人蘸著吃。其實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迹地省給父子俩吃。(頁169

侍奉之餘,田蘇菲更細心地發現老爺與丈夫之間淡泊中益顯親密的相處模式。兒子受到連串政治批鬥,父親表面若無其事,但卻於閒談中傳達他的關愛︰

「外面站幾個鐘頭,不可以動,會冷的。……」「我再加一件絨綫衣。」「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塗了墨還是黑的。」有時小菲看他的鬼怪式頭髮實在慘不忍睹,便用剪子給他修,想把參差不齊深淺不一的頭髮修得稍為正常些。老爺子說︰「不要修。修好他們還是要剃。否則他們看看你沒什麼可以糟塌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氣。」早飯的氣氛漸漸好起來,兒子和父親有時會用英文對對話,說了笑話,兩人也都笑得出聲。(頁169

父親曾因政治原因,與兒子關係疏離,現在卻也因為革命,改善了與兒子關係。父親用他的人生智慧,與兒子一起,面對逆境。一家人互相扶持,為無常的政治環境尋找了出路。

至於田蘇菲的母親,則以巧婦的生活智慧,辛勤持家。為了令家人能安適地生活,從來不向人低頭的她,也不惜放下尊嚴,向鄰人借貸。她更在有限的資源下,絞盡腦汁,變盡法寶,為一家人調製可口的食物。勞心勞力,鞠躬盡瘁,作者對老太太的死亡有這樣的安排︰

老太太經不住女婿的體諒,白了小菲一眼,把一根香腸切成碎丁,打了兩隻蛋,蛋裏調了些稀麵粉,又撒一把碧綠的香葱,眨眼工夫一個香腸烘蛋在鍋裏綻放出艷艷的花來。老太太手握鍋把,慢慢旋轉。窮日子使她練得一身絶技,油放得少,但必須是少得恰到好處,所以蛋拋向空中時不會濺油珠子。她拋起蛋餅,但沒有接住,好漂亮的一個菜落在地上。小菲剛叫「哎呀」,一看母親,更是大叫起來。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下。(頁202

細緻的描寫,鋪陳了食物製作的精緻可觀,突出了老太太在物質緊絀的日子中練就的高超烹調技術。多年以來,老太太均以她的巧手善心,輕描淡寫地協助女兒一家渡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細水長流,至死仍泰然站在自己的崗位上,老太太為一種實在的倫理關係作出了親身的示範。不管外面世界如何地動山搖,田蘇菲與親人互相扶持的生活,成了抗衡革命的自然選擇。

朱學勤在〈革命〉一文中,曾提及革命中的「熱月」,並以文革為例,指出這種現象如何影響革命的社會基礎︰

只要回想一下在本世紀70年代「繼續革命」的中國,城市裏的居民是如何折向私人生活,男人在秘密討論半導體收音機的「電路」,交頭接耳;女人在悄悄交換編織毛衣的「綫路」,樂不可知;你死我活的「路綫」鬥爭居然被置換為另一種「綫路」分歧,你就會就知道我們也經歷過「熱月」,而正是這樣的「熱月」悄悄融化了文革的社會基礎。 [20]

田蘇菲一家,在轟轟烈烈的革命年代裏,以自然的親情維繫彼此的關係,盡量如常地生活,在事事以集體為依歸的政策下,發掘私人的感情、生活空間。種種努力,未嘗不可看作為革命時期「熱月」現象的表現。最後動搖的,自然也是革命的社會基礎。

 

4. 結語 一個女子的革命體驗

嚴歌苓以「一個女人的史詩」來命名她的作品,幾個字開宗明義,說明了她的創作意欲。在一次訪談中,嚴歌苓曾這樣表示︰

對於女人來說最要緊的一點,特別是我們上一輩子的女人,她把她的感情看得非常重,她的感情似乎就是她整個的一生就是這麼一場,感情能夠構成她的一生。也能夠說她的情感史也就是她的歷史,她的情感史又是和一個國家的一段歷史,幾十年的歷史交融在一起的…… [21]

感情為主,歷史為次。女主角感情的敘述,是作品的主要基調。洋洋二十多萬字,鋪陳的是田蘇菲的感情歷史。換個角度來看,也可說是從女性的情感出發,側寫歷史。在多年前的一篇得奬感言中,嚴歌苓表達過以下意見︰

一個奇特的現象是,同一些歷史事件、人物,經不同人以客觀的、主觀的、帶偏見的、帶情緒的陳述,顯得像完全不同的故事。 [22]

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嚴歌苓也透過女主角的觀察與敘述,去發掘「不同」的歷史故事。從「革命是殘酷的」一句肇始,多年一路走來,田蘇菲用自己的愛情經歷來鋪陳革命的種種細節。為革命釋義之餘,更進而把革命淪為愛情的詮釋對象。首先衝撃的自然是「革命是殘酷的」一句的意涵,繼而質疑的是革命對倫常的破壞。田蘇菲情歸歐陽萸,多年以來,不離不棄,為革命中善變的感情關係作出了對立的演示。其反被動為主動,利用惡劣政治環境成就一己愛情的表現,成功顛覆了革命的原有意義。

在這裏希望補充說明的是田蘇菲對於歐陽萸與其他女人的關係的關注。而這種關注最後揭示的,仍是感情與革命含混不清的糾葛︰

孫百合看一眼小菲,什麼表情也沒有。她此刻被忽略了,夢遊似的站在那裏。這時小菲看見她轉過臉,眼睛搜尋著剛才挨了揍的那個人。她看到了歐陽萸。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交叉點﹖歐陽萸鬼使神差地也轉過臉,看見了她。兩人的目光都沒有在彼此眼睛裏逗留,但這就够了,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小菲都為他們感動。(頁172-173

歐陽萸與孫百合在政治運動中同樣成為階下囚。在田蘇菲目光審視下,原本殘酷的批鬥場面,反為曾經相惜的戀人締造了重逢機會。惡劣的外在環境,無礙兩人的精神交流。瞬間的相遇,足夠讓他們「從此魂繫夢牽」頁173。經田蘇菲的情感過慮後,戀人間那種燈火闌珊的美感經驗得以延續。革命的原有意義,無法不再次受到衝擊︰

它終於發生了。從小菲第一次見到孫百合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運動、人生的大顛覆才能讓他們相遇。小菲不禁為此震動。(234)

疑幻疑真,種種政治動盪最後還是歸結為愛情的鋪墊。張愛「傾城之戀式的觀照 [23] 又一次在文本中呈現,延續的或許正是女作家以女性情感改寫歷史的夢想或企圖。

最後,用以下討論來結束本文。前面曾提及田蘇菲與伍善貞的交往。相交多年,伍善貞在田蘇菲面前,一直以革命的榜樣自居。田蘇菲卻不時扮演旁觀者的角色。經過多年的感情經歷,回溯往昔,田蘇菲有這樣的發現︰

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頁84

革命的神聖,再一次在一個小女子心目中,蕩然無存。在個人的情慾面前,革命被投閒置散,成了陪襯的產物。這就是一個女子的革命體驗。革命與情感,孰重孰輕﹖  

 



* 李仕芬女士,香港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

[1] . 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頁1-258

[2] . 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毛澤東選集》卷1(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頁17

[3] . 南帆《後革命的轉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頁44

[4] . a. 同註2,頁197

b. 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毛澤東選集》卷4(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頁1209

[5] . 王坤〈崇高的蛻變――新時期文學中的「文革」,載劉青峰編《文化大革命︰史實與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6,頁418

[6] . 劉小楓《這一代人的怕和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頁25-26

[7] . 同註346-47

[8] . 李澤厚、劉再復《告別革命》,(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4,頁210

[9] . 朱學勤〈革命〉,《南方周末 19991229 ,第38版。

[10] . 同前註。

[11] . 徐友漁《形形色色的造反――紅衞兵精神素質的形成及演變》,(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9,頁34

[12] . 楊厚均《革命歷史圖景與民族國家想像︰新中國革命歷史長篇小說再解讀》,(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頁44

[13] . 同註3,頁13

[14] . 同註3,頁13

[15] . 邵燕祥《別了,毛澤東︰回憶與思考1945-1958》,(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頁47

[16] . 同註5,頁417-418

[17] . 李波〈食以民為天,以「食」為鑒,載《口腔裏的中國人(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7,頁1-6

[18] . a. 同註8,頁13-23

b. 李澤厚《歷史本體論》,(香港︰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2002,頁21-29

[19] . 同註11,頁18-19

[20] . 同註9

[21] . 搜狐主持人、嚴歌苓〈嚴歌苓作客搜狐聊天實錄http:book.sohu.com/20060703/n244067887.shtml 200673

[22] . 嚴歌苓《扶桑》,(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6,頁5

[23] . 張愛玲〈傾城之戀,載《傾城之戀(臺北︰皇冠出版社,1985,頁203-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