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词语的泛化及其变迁

 

刁晏斌

 

 

以下讨论的军事词语,指的是军事上的常用词语,具体说来,它的内容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各类军人的称名及其职务、军衔等,各种常用军事装备名称,军队或与军事密切相关的动作行为,以及其他一些与军队或军事密切相关的事物等。

这里的“泛化”,指的是军事词语使用范围扩大的现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量的军事词语在运用中远远超出了军事这一范围的限制,被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而,并且,这种扩大的运用还是十分普遍的,使用频率也是相当高的。

    以下就是这样的例子:

1)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冬天。第三次大战狼窝掌的战斗就要打响。

这天晚上,大寨人召开三战狼窝掌誓师大会,党支部书记陈永贵正在作战斗前的动员。(《大寨人的故事》,88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2)铁路工程大会战动员会,已经开过了一个星期,支援的人还不上工地。(《志气歌》,第3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我们对收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军事词语进行了统计,所得结果如下:

这部词典中共收常用的军事词语 712个,其中已经泛化,亦即可以超出军事范围运用的一共有258个,占总数的36.2%强,这之中以动词为最多(如“进攻”、“战斗”等),名词也占一定的数量(如“标兵”、“会战”等)。

那些不能扩大范围使用的词语,主要是各类名词,比如各类军人的称名及其职务、军衔(如“防化兵”、“军长”、“少尉”)、军事装备的名称(如“无后坐力炮”、“巡洋舰”等),此外还有一些旧时的书而词语或古代词语(前者如“赴敌”,后者如“裨将”、“骠骑”)等。

    军事词语大规模泛化,从而扩大了使用的范围,这在语言运用中是很独特的一个现象。其他类的词语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泛化,但是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频率上,都无法与军事词语的泛化相比。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还进行了另外一项统计。收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工业词语”(主要也是包括各类工业行业人员名称、机器设备名称,以及表示工业生产方面的动作行为的动词等)共372个,其中可以扩展到工业以外的范围使用的只有17个,仅占总数的4.6%,很显然,这一比例与36.2%相比是太低了。至于其他各类(如农业、医药)词语,可以泛化的词语所占的比例大致也与工业词语差不太多。

那么,在军事词语的使用中,为什么会出现大量泛化的现象,而同样的现象却没有大量出现于其他类的词语呢?我们认为,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1. 军事与其他方面的事物有许多相似性

军事词语往往有明确、简短、有力的特点,而它们所指的人、事,或所表达的动作行为,往往与社会生活其他方面的某些人、事或动作行为有极大的相似性或某些一致性,这一点,构成了军事词语大量泛化的根本基础和条件,而这一基础和条件,却正是其他类的词语不具备或很少具备的。比如,为了达到消灭敌人的目的而向敌人发起的进攻,与日常生活中人们为达到某一目的而主动地、不断地克服许多困难的努力就有很大的相似性,那么,在日常生活中,用“进攻”来表达为了达到某一目的而作出的努力及其行动,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并且,这样的表达还能突出一种简短有力、主动进取,甚至是十分“勇武”的意味。再比如,攻克敌人的堡垒与科学上解决某一难题,其难度及所需付出的艰辛也有极大的相似性,所以人们就很自然地接受和使用“攻克科学堡垒”这样的说法。至于那些有激烈的对抗性特点的事物,比如某些体育比赛等,所具有的上述相似性就更直接而普遍了。

正是由于这样的相似性或一致性大量而普遍地存在,军事词语才有可能大规模地泛化。

2. 由来已久的社会传统

社会主义中国,是无数前辈浴血奋战得来的,在漫长的战争年代,军事词语的使用有比较广泛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前后,人民解放军的大批干部战士转入地方,成为各级领导干部和建设者,在把军人的作风带到地方的同时,这些人也把军人的词语带到了地方,并用于非军事的方面,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军事词语的泛化。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他们的话往往影响更大,更有权威性,因而所起的作用就更大一些。

3. 尊崇人民军队的普遍社会心理

从为建立新中国流血,到为建设社会主义流汗,人民军队用自己的模范行动为全同人民树立了榜样,全国性、全民性的对人民军队的热爱和拥护持续了几十年。因此,人们对于和军队相关的事物乐于接受,也乐于传播。对于军事词语也是这样,人们很自然地就接受和使用军事词语来表达新的内容,由此就又推动和加速了它们的泛化。

4. 历次政治运动的影响

建国以来,我国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们习惯于用阶级斗争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因而处处所见都是阶级斗争,甚至是两个阶级的“生死搏斗”。每一次政治运动,都被当成了没有枪炮硝烟的战争来进行,于是乎,“战役”、“战斗”、“歼灭”、“炮轰”、“粉碎……进攻”等等军事词语,都成了最具“战斗性”、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全国皆“兵”,在这方面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从建国(实际上还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到“文革”,是军事词语不断地泛化、不断地加大使用频率的时期,当这一过程达到顶点后,在以后的岁月中,就开始走向它的反面:泛化开始“萎缩”,适用范围不断缩小,使用频率日益下降,到目前,已经达了与“文革”时期相对的另一个极端。

我们曾以“文革”和现在为两点,进行过对比统计。

长篇小说《广大的战线》(作于 1972-197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出版,小说反映金融领域“两条路线”的斗争)开头1万字中,出现军事词语5个,即“战线”、“战斗”、“ 小钢炮”(指人)、“战备”、“硬仗”,其中“战线”、“战斗”等重复出现。

长篇小说《志气歌》(作于 1973-1976年,广东人民出版社1975年出版,小说反映工业方面的“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斗争)开头1万字,出现军事词语17个,它们是:指挥部、战友、会战、动员、排、排长、班、班长、突击队、拉、开(表示军队行进的动词)、老兵、奋战、战斗、练兵、回合、老将。其中有几个也多次重复出现。

短篇小说《北京“面的”1818》(《人民文学》1993年第8期,1万余字)通篇全为主人公的叙述语,口语性(北京口语)极强,没有使用军事词语。

短篇小说《你死我活》(《草原》1993年第7期,工业题材,1万余字),全篇没有一个军事词语。

短篇小说《明天割麦》(《海燕》1993年第8期,叙述某机关的干部们到农村帮农民割麦的故事,1万多字)仅有“硬仗”一个泛用的军事词语。

以上篇目,全都是随意拿来的,因此应当是可以证明我们前边关于军事词语泛化这一现象发生了极大变化的论断的。

总的说来,军事词语泛化这一曾经盛极一时的现象,在目前至少发生了以下四个方面的变化:

1.   数量大大减少

有许多军事词语,以前是可以泛用的,而现在这样的用法却消失了,这就使得“泛化词语”的数量大大减少。例如,“白衣战士”一度可以用来指称所有的“革命”医务工作者,而现在已经不用来指称军队以外的医务工作者了。再如一些军队的编制单位(连、排、班等)曾经扩大到社会的许多部门,由此也造成了这些词的泛化,现在各部门早已不再采取这样的军事化的编制,它们的泛化现象也就随之消失了。

在所有的可以泛用的258个军事词语中,现在仍然可以使用的只有136个,即数量减少了将近一半(其中绝大多数的使用频率还相当低,这一点下边我们还要谈到)。

2.   使用范围大大缩小

军事词语泛化,在以前几乎涉及到壮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因而使用范围是相当广的,而现在,它的使用范围却大大地缩小了,主要用于体育比赛方面。在现有的136个可以泛用的军事词语中,只用于或基本上只用于体育比赛方面的有76个,约占总数的55.9%,这样的词语如“出击”、“反攻”、“战况”等。而在体育比赛方面,这些词语又主要用于参加人数较多,攻防结合、对抗激烈,因而与战争有极大相似性的运动项目,比如足球。例如,刊于1994年4月5日《辽宁日报》第5版的《吉林三星足球队》一文,全文仅700余字,却使用了下边这些军事词语:

备战、战术、打法、主帅、攻势、防守、反击、攻击、攻、守、进攻、制空权、阵地战。此外,还有“横扫千军如卷席”、“斩于马下”、“浴血奋战”等成语或习语。

这样,其中许多词语的使用范围实际上就更小了,比如“出击”,通常就只用于足球守门员。其他体育比赛项目,有一些对泛化的军事词语用得也并不太多,比如与上文同日同版还有一篇“本周赛事”,也是700字左右,内容涉及田径、羽毛球等,却只用“练兵”和“出征”这两个军事词语。

除了体育比赛方面外,有些军事词语还较常用于描写人与自然及某些灾害的抗争(如救灾抢险),除此之外,则大都是一些零星的、偶然的运用。

3.   使用频率大大降低

前边我们谈到《北京“面的”1818》和《你死我活》中军事词语的使用均为零,另外,笔者还随手翻阅了1993年11月24日的《中国教育报》,在第1版和第2版中,也没有使用一个军事词语。  

当然,我们并不想通过上述极不全面的统计得出这样的结论:泛用的军事词语在现时的语言表达中已经消失了,我们试图证明的只是和以前相比,它们的使用频率在一般的表达场合确实是相当低了。

4. 口语中使用极少

某些词语或语言形式是否真的为人们接受,是否真正流行,往往首先是从口语中反映出来的。以前,军事词语在日常的口语交际中极为常用,如称主动做某事为“打主动仗”,称抓紧时间做某事为“速战速决”,把吃完某一东西说成“消灭掉”或“打个歼灭战”等等,大家几乎都这样说,因为在当时这实在是一种表意明确而又极富“时代感”的表达方式。现在,我们似乎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说法了。

在可以泛用的258个军事词语中,以前常用于口语的约有120个,而现在却只有约40个,并且其中还包括约20个不太常用的,比较常用的只有“军令状”、“开小差”等近20个词语。

由以上四个方面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军事词语的泛化已经从它的顶峰跌入低谷了,而这一变化仅仅是在十余年的时间内完成的!

正如军事词语的不断泛化可以折射出某些社会现实和人们的社会心理等一样,这一现象的萎缩同样也可以反映出社会生活以及人们社会心理的某些方面,因而,通过军事词语泛化现象的消长变化,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社会生活和社会心理等方面的巨大变化,而这又恰好是前者消长变化的根本原因。

那么,究竟什么是造成军事词语泛化现象由盛到衰的根本原因呢?我们认为,最主要的有以下两点:

1. 社会政治生活发生巨变

人们已经远离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社会政治生活日趋平和,现实生活与许多军事词语所表达的含义已经格格不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处于对立之中,因而,许多泛用的军事词语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

另一方面,这样的词语的大量运用,一度成为十年动乱期间极具代表性的表达方式之一,甚至它本身就是那个年代的一部分内容,因而也就成了人们想要极力抹掉的痕迹的一部分,所以人们自然也就趋向于取消或少用这样的表达方式。

2. 人们的社会心理发生巨变

现在,人们的思想日趋解放,观念意识等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化程度也有所提高,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加趋向于用比较平和、文雅的方式来表情达意,交流思想,而对于那些“火药味”十足,而且似乎也不够“文雅”的词语,自然也就弃之不取了。

另外,国家和平已久,社会生活丰富多彩,人们的追求日趋多样,加上某些思想的影响,人民军队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不再具有以前那么重要的地位,也不再是令他们特别神往和特别尊崇的了,这样,连带着就对那些军事词语的热衷也大大地“降温”了。

通过对军事词语的泛化及其变迁的考察分析,我们可以得到社会生活影响语言、语言与社会同步发展的一个绝好例证,这正是我们研究这一课题的一般意义。另一方面,通过这样的分析考察,我们还试图指明,不同类别的词语在与社会的同步发展中实际上处于不同的层面或轨道上,因而表现出极大的不平衡性。这一点,对于我们从新的视角进一步深入探究语言与社会互相联系与作用的内部机制、语言内部的某些方面在与社会同步发展过程中的选择性和规定性等,应该是有一定价值的,而这也正是我们进行这一研究的更深一层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