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需要另類“叛逆”
——以《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書名為例
胡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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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叛逆”就是不忠,翻譯時對原文未能忠實,當然是叛逆,這類的叛逆大多是出於我輩低能、愚昧或粗心;還有一種“叛逆”是有心的 (當然也可能出於低能、愚昧和粗心),這在翻譯界已成習慣或已建立一些傳統的情況中,有時可以找到證據,這類的“叛逆”似乎有其需要。1 下面以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代表著作《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等幾個中英文的譯名為例子,作些說明,向眾多讀者和專家請教。因為翻譯雖然不能免於“叛逆”,而“叛逆”之是否得逞,則端視大家是否願意接受。
2 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
翻譯主要有兩大方式,一是直譯,一是意譯。那麼,德文這一書名翻譯到英文的 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Representation,是既用直譯也用意譯,而翻譯成中文 (例如“作為意志與觀念/表象的世界”),則全用意譯。
上面這一德文書名翻譯為英文書名,除了 Vorstellung 一詞以外,可說全是直譯的 (音譯、借形和同源語言之間的轉寫都是直譯的手段);直譯的詞在表達原意上,都似乎不成問題,唯一未按照直譯的用語 Vorstellung,在表意上就似乎不能盡如人意,這從表面意義迥然不同的“Idea (觀念)”和“Representation (表象)”的互用,可以看出端倪。翻查德文字典,這兩個含義都見於 Vorstellung,個人所得的印象是,Idea (觀念) 的譯法出現較早,Representation (表象) 的譯法較遲,後一翻譯既有其需要 (或許可以說更妥),就可能意味已出現兩次反叛:Representation 之企圖取代 Idea,是第一次反叛,Idea 則在開始就未能完全忠於 Vorstellung。
這本書的英文譯名,叛逆行為就僅限於一個詞;但中文譯名,很可能還有其他的叛逆行為;筆者在瀏覽 (也正在試筆如何翻譯) 叔本華的一些著作之餘,愈來愈覺得我們的中文翻譯界,對於一些基本外詞 (例如“as”) 的翻譯,似乎還留有商榷餘地,另外則是未能把一些特別外來詞 (例如叔本華著作的“Will”),處理得不讓人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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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外詞的翻譯問題
首先看“as”的翻譯,大家都似乎傾向於譯做“作為”。但“作為”在這裏 (例如在本文副標題中) 的用法,可能有兩個毛病,一是不像中文2,二是作用模糊,幾乎沒有什麼意義,而又弄得結構累贅,所以在翻譯這個書名時,許多人根本就把“as”的含義略去 (試比較這書的其他幾個中文名稱:意志與觀念世界 [陳曉南1969],觀念世界與意志世界 [劉大悲1972],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張尚德1972/林建國1974、89/劉大悲1976])3。這個書名翻譯的方式雖然如此不同,但仍然完全是把它當做一般的名詞短語處理;個人目前有一個看法,就是這類結構作為書名或論題之時,它也許還能接受其他的中文表達方式。
就本文到此為止所列出的諸多書名 (實際上是論題),如果用“A、B、C、+”來分別代表“世界、意志、表象/觀念、與/和”,它們可以歸納為四個模式,這就是“作為 B+C 的 A”,“B+CA”,“CA+BA (=BA+CA)”,“B+C 的 A”;這些模式的實際用法分別見於上一段的說明,都各有其特點,都是可以接受、甚至是具見匠心的。不過,這一英語語式 (N as N2 [+N3……]) 用作論題時 (這裏 N 代表名詞,N 加後附數字表示不同的名詞),它至少合乎中文常見的四類論題形式。在這裏,我們擬用兩個時常聽到的英文題目(例如,Deng Xiaoping
as a Young Student [in France]/The Human Body as Flesh and Blood),試以一些中文的語式來演繹。甲:青年學生鄧小平/血肉人體 (相當於上段所列譯名“意志與觀念世界”);乙:留學法國之青年鄧小平/血肉之驅 (相當於上段所列譯名“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以及近日在香港上映的電視劇集名“少年英雄之洪文定”);丙:青年學生鄧小平之與法國/人體之為血肉;丁:青年學生鄧小平在法國/人體與血肉 (後者相當於上段所列譯名“觀念世界與意志世界”)。當然,在這些標題最前面,中文還可以很方便加上“論/談”等類似的字。簡單的說,目前中文翻譯 as 這個詞的用法,似乎僅限於沿用甲類和乙類、以及創新的“ 作為 N2 (+ N3) 的 N ”的手段,而跟西文結構比較接近、具有相當可取性的丙類和丁類 (例如把叔本華書名譯為“世界之為意志和表象”),卻被忽視,未免可惜。
個人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似乎可考慮採用 as“作為”在英文的用法,即把叔本華這本書的書名直接譯為“世界作為意志和表象”,讓中文語式的結構和意義完全符合西文。這類用法乍看可能很“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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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用語的翻譯問題
再看“Will”的翻譯,這個外詞的中譯還會有問題嗎?尼釆提出過大家熟知的“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 理論5,叔本華本人更是早就有“求生意志 (will-to-live)”的說法 (見 Payne 譯 <WW&R>卷2第28章篇名),把“Will”翻譯為“意志”是錯不了的。但如果考慮到該書內涵,這個書名所含的兩個對當的名詞 (Will 和 Representation),實際上就是指“真實的”世界 (物自身),“現象的”世界 (表象)6。換句話說,叔本華沿用的“Wille (或 Will)”,是指人的本質,他假定並力圖證明 will 是所有生物甚至無生物的本質,will 就是人們長期探索而屢尋不獲的物自身,即一切事物深藏的內部實體與奧秘的本質7,但中文不幸把這個術語譯為“意志”,因為中文的“意志”是大家熟之能詳的一種心理狀態,是相當流行的一般用語,而且字義和詞義一致,含義非常明顯。把叔本華所用的
will 譯為“意志”,可能會導致兩種結果,一是讓人莫名其妙,因為所說並非所指,一是讓人容易誤解,不信,可以參考北京一書局邀請來為叔本華選集《生存空虛說》寫序的方
家,就“意志”的含義和用法所提出的評論:
“以上,就是叔本華唯意志論哲學的最簡約的概括。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它給哲學史帶來的唯一‘貢獻’就是:把世界本體看成一種神秘而又盲目的意志;……
“叔本華的這個‘貢獻’是獨特的,但也是荒謬的。因為意志原本不是一個哲學範疇,只是人類特有的一個心理現象。意志是人對待客觀世界的一種態度,是人們自覺的、朝向一定目標的隨意行動。它是人的意識能動作用的表現,同人的世界觀、人生觀以及道德、倫理、政治諸觀念都有密切的關係,因此要有理性因素的介入。正因如此,意志作為一種生理 ── 心理機能,只存在於人類之中。即使在比較高級的動物那裏,由於缺乏概念、推理、判斷等理性因素,也不存在著真正的意志活動。動物尚且如此,那就不必再說植物和無生物了。”8
這種誤解是嚴重的。說簡單一些,這位先生對“Will”發生的誤解,完全是翻譯界一向把叔本華的“Wille”,翻譯為“意志”所造成的。這也就是筆者要寫這篇文章,想“叛逆”和“犯忌”的緣故。按照叔本華的哲學觀點,Wille 是與“表象”相對的一種本質,在中文似乎可稱為“心性”9;如果要用一個詞含蓋“will”在哲學上的諸多意義 (“意志”只是其中一個意義),也許有需要考慮譯為“唯爾”。10
5 小結
本文根據叔本華一本書的書名中譯,提出兩點討論,一是在目前的翻譯方式之外,建議中文考慮德文和英文的語式,另行增加一類特別短語 (即“N 作為 N2 [+N3]”),表達英德文這類短語用於論題時的特別形式;另一點是指出大家習慣用“意志”表達叔本華著作中 will/Wille 的用法,已經出現問題,值得我們正視。具體說來,本文有意把這一書名叫做“世界作為心性和表象”,但因“will”的任何意譯都不可能面面周全,還是覺得不如沿用“意志”,把叔本華這一著作稱為“世界作為意志和表象”;把這本書叫做“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這書名似乎是目前最流行的譯法),固然是好,但可能有多個解釋,而且跟原文關係稀鬆 (請再參看注3)。筆者盼望獲得各界的指教。
參考文獻 (含<WW&I/WW&R>中文譯名及出處)
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 (根據 Payne,這是 B.Haldane 和 J.Kemp 於1880s所譯<Die Welt...>之書名,又見於 R.J.Hollingdale: Essays and Aphorisms [first 1970] 中的導言)
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 (E.F.J.Payne 譯, Dover Publications, 1969;本文所有引述<WW&R>之出處,都以此版本為依據)。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石沖白譯<WW&R>的書名,又見於李小兵譯《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上海三聯書店,初版1988)。
《意志與觀念世界》(見於陳曉南譯《叔本華論文集》,台北志文出版社,初版1969)
。
《觀念世界與意志世界》(見於劉大悲譯《叔本華選集》,台北志文出版社,初版1972)。
《意志與表象的世界》(是劉大悲1976、林建國1974、89所譯<WW&R>的書名 [分別為台北志文和遠流公司出版];又見於張尚德譯《人生的智慧》,台北志文出版社,1972,以及鍾鳴等譯《叔本華文集》,北京言實出版社,1996)。
註釋
1. 意大利諺語“Traduttori, traditori”之中譯,從實際翻譯的雷同和批評看,相信“翻譯者,叛逆也”是極為理想的,本文題目顯然與這一中文譯句有關。在構思本文期間,想到翻譯的得失和甘苦,一時獲得以下的句子,或許也可算作上述意大利諺語的又一翻譯:翻譯者,犯忌也。
又,本文曾於《中國語文通訊》(香港) 第56期 (pp 47-51, 2000年12月) 發表過,編入本書時略有更改。
3.叔本華在﹤WW&R﹥的上卷,分別以 The World as Representation 和 The World as Will 為論題,把這些語式譯成“表象 (的) 世界”和“意志 (的) 世界”,簡直是可圈可點,但未加“作為”的形式,與“蘇西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
或“莎菲的世界”(Sophie's World),都沒有區別,略感遺憾。
4.記得40年前還不時見到有人反對“鄧小平在法國”這樣的標題或論題。目前有些學者指出,中文比較習慣於“散視式”的表達法,“鄧小平在法國”和“世界作為 XX”的語式,就似乎合於散視結構。
可以進一步指出的是,儘管石沖白所譯 <WW&R>的中文書名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但書中有關的兩個篇名卻分別譯為“世界作為表象/意志”。
5.就“will to power”的一般用法而言,《英漢大詞典 (陸谷孫主編)》釋義為“權力意志/權力欲望”,這是把 will 含義做出比較細緻的分劃;該詞典所列的這兩個定義,確有需要,可能是根據 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例如第十版),翻譯而來的。如果要讓這一短語用一個中譯名稱代表,我們就必須另找一個能夠包含至少上述兩個定義的詞語,例如“權力心”或“權力心意”。
7.引自陳曉南摘譯威爾‧杜蘭《(西洋) 哲學史話》,見陳譯《叔本華論文集‧附錄》(1969) 190頁;在本書 (《處世智慧錄》) 的<54>,叔本華有類似的話,例如“……世界內在的性質,也就是心性的本身 (the will itself)……”。
8.見《生存空虛說》(1988) 序言頁7–8,北京作家出版社發行,封頁上印有作者 [德] 叔本華、譯者陳曉南,與台北志文出版社、同一譯者的《叔本華論文集》(1969/1996),內容完全相同,惟有署名“鮑昌”的序言,為台北版所沒有。
英文使用人似乎已接受無生物可以有“will”,下面請看隨意錄自賽珍珠 (Pearl Buck:Letter from Peking, p25) 和韓素音 (Han Suyin:The Four Faces, p31, Panther 1976) 的句子:1. The flesh has a will of its own (肉體有它自己的意志). 2. He could see......the
blonde girl in the armchair, ……and it was trivial yet portentous, insipid but with a will of its
own, a beginning. (他能看見……坐在扶手椅子上的金髮女郎,這樣的開端微不足道、但也是嚴重的,它缺乏興味,卻是具有自身的意志。) 又,<約翰福音1.13>(修訂標準版1952) 內有“nor of the will of the flesh nor of the
will of man”,其中兩個 will 都不能譯為“意志”,所曾參考過的數種中文聖經,也未見有“意志”的用語。
9.筆者考慮採用“心性”的來由,請參考叔本華<WW&R>卷2第19章開頭的話,“作為物自身的 will,構成人類內在的、真正的、不可摧毀的天性; ……”;下面請看《韋氏新國際大詞典》(Webster's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1961),這一參考書在哲學意義下列有5義,其 [e] 義指“意志”,其 [d] 義為:With Fichte,
Schopenhauer, and others an overindividual and
transcendent reality, conceived as a metaphysical reality of which individual
wills are particular and partial manifestations. 正如《韋氏大詞典》在這裏所給的定義,“意志”在筆者看來,只是“表象”之一,所以筆者終於膽敢建議,把叔本華在書名所用的 will,翻譯為不容易誤解為“表象”的名詞,“心性”這個中文詞是我們儒學和佛教都用的,似乎還能適合精通東方哲學、佛教和基督教教義的叔本華。
又,1923年“東方文庫”第43種為杜亞泉譯述之罅噴哈歐 (即叔本華) 《處世哲學》,其前言有“罅氏既主張意思為宇宙之本體,又以認識御意思為人類高尚之能力;其一生著作,大都以此二語為前提為結論;……彼 (罅氏) 之言曰:吾人有生存之欲望……”。杜氏在文中所用“意思”和“欲望”,都似乎是指 will/Wille
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