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语言接触与外来词

 

史有為

 

 

  [提要]  语言接触在电子-信息时代有了深刻的变化。外来词是观察这些不同方面的重要窗口。在当代,语言接触具有两个相对的特点:新的接触/交流工具对不同民族的不等价性更为突出;图像在接触中的作用比以往更大。制约语言接触和外来词发展的主要因素有三:语言和文化的特点;语言政策和外语状况;政治和经济的特点。

 

 关键词语言接触   交流   外来词   外来语   计算机   信息时代

 

    语言接触是人类交流的主要方面之一。从人的意志和感受来看,不同语言之间的接触大致可分两种类型:一种是出于文化上的需要而开展的自由接触,是非强制性的或基本上不带强制性的;一种是由于一方在军事、政治上的胜利或杂居移民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时出现的接触,常常带有无奈的特点,因而通常带有强制性。当然,这两种类型的区分不是绝对的,事实上经常是模糊的。语言接触的最原始形式是当面接触,即面谈;而随着文字和纸、笔的发明,也就出现书面(如书籍)的和远距离(如信函)的接触形式。由此,接触又有工具和方式的问题。外来词是语言接触的结果之一,它也是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的见证者和体现者。随着人类进入电子-信息时代,语言接触或文化交流的推展,外来词的吸收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发展呢?

 

  语言接触的模式及其变化

    语言接触的模式可以从接触的意志、工具和方式等方面来分析,除了意志上有强制程度不同的两种接触外,传统还有两种工具:口、纸笔,两种方式:直接(当面)和间接(信函、书籍)。在具体接触时传统有三种形式:用同一种语言直接交谈或通信;听或读对方语言的文本;依靠少数翻译人员口译或笔译进行接触。至于接触双方各用自己的语言来接触,这种情况在不同语言之间是非常少的。随着近代公众媒体以及微电子技术的出现并发展,这种传统的接触模式或形式在现代被突破了。现代的语言接触大致可分三个阶段:在初期是以报纸的出现并大量使用为标志的;第二阶段是以电话、电报、电视的出现并大量使用为标志的;80年代以来开始进入第三阶段,即当代,以电子计算机及其他微电子传播的网络化的出现并大量使用为标志。报纸的出现使大众同大众的接触日常化了,也使接触的数量因素和频度因素上升为必须重视的方面。电话、电报和电视的出现则使人与人的距离缩短了、接触加快了,听见了远方的声音、看见了远方的形象,从而使速度因素和距离因素成为接触的重要方面。因此,这两个阶段的成就已经改变了传统的接触模式,使影响接触的方面不但有类型、工具和方式,而且还包括数量、频度、速度和距离。就当代的第三阶段来说,计算机及其网络并未在接触模式中增加新的因素,但却有可能使以上两个阶段的成就综合化,从而深化了接触模式,提高了模式的品位。也就是说,计算机及其网络大大提高了接触的广度和深度,提高了接触的数量、频度和速度,进一步缩短了接触的距离。而这样的综合是具有深远的、巨大的意义的。人类在这样的工具帮助下驶上了信息高速公路,真可谓无事弗传,无远弗届。未来电子技术可能还将发展,可能在屏幕上同对方见面并作有声对话。从此以后,除了传统的语言接触类型外,语言接触还将大量地发生在网络终端的计算机屏幕上。据报道,现在全世界已经有约五千万人在使用internet,而甚至中国这样一个还属于发展中的国家也都已经有二百一十万人(1998年底时)在上网。又据广播媒体报告,最近美国已经决定,未来几年内,美国的小学生将普遍使用电脑接受教育,培养他们应用网络的能力。这无疑是具有深远影响的,它们预示着一种席卷世界的全新生活/工作方式必将到来。这时,人类已经不能再对此无动于衷、可有可无。因为计算机将是未来的基本工作形式之一,是任何职业的基础技能之一,也是生活的基本工具之一,更是取得理想职业的基本条件。于是,第三阶段的接触就具有了某种强制性。这样的接触当然也超越了口头和纸笔,并说不清楚究竟是直接还是间接。这一切将使人类之间的关系空前密切,使地球大大变小,并使时间无形中得到了延长。

 

  语言接触模式的变化对外来词的影响

    就当代而言,此时的语言接触除了以上以微电子技术支持的特点外,还有如下几个值得注意的情况:

    (一) 新的接触工具对不同民族的不等价性更为突出现在的计算机及其网络基本是在英语平台上/环境下发展起来的。理论上,非英语民族确实可以藉此大大增加接触英语的机会,同时也增加了吸收外来词的机会。但是细分析起来,这里还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英语已经作为或大致作为日常第二语言的国家/民族(例如西欧许多国家),一种是英语还只是少数人的自由工具的国家/民族(例如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前者依靠计算机及其网络(例如internet:因特网/互联网)使其语言接触更加自由,更加频繁,从而使外来词也得以顺势大量进入。在这样的国家/民族里,人可能更多地服从于英语平台上发展成的工具,被工具所左右。他们对工具的要求更多的不是在语言方面,而是在操作系统、软件功能、传输内容等其他方面。而在后者,英语平台上发展成的工具可能更多地服从于人。因为如果要扩大新科技在该地区的使用,人们将强烈要求在计算机及其因特网/互联网上设置本民族语的平台/环境。可是这样一来,不同语言间的自由接触又只能停留在少数英语熟练者那里,受到少数权力获得者(例如翻译人员)的控制,语言的交流/接触以及外来词的吸收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改变。

    我们可以拿日本和中国作为两个例子来说明以上的判断。日本虽然其全国的英语水平还达不到自由运用的程度,但是普及程度相当高,尤其是社会主导层的英语水平较高。它虽然还不是第一种情况的国家,但很接近于第一种情况,拿它作为对比的一方可以更说明问题。

    1. 日本的情况。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外来词的吸收就呈现逐步上升的趋势,最近,外来词的吸收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着。

请看以下的材料:

    (1) 对几本普通辞书内语词的调查:

  辞书名                   总词数        外来语数      外来语比率

  1889年《言海》           39,103        551           1.4%

  1956年《例解国语辞典》   40,393        1,428         3.5%

  1963年《岩波国语辞典》   57,000        2,918         5.1%

    (2) 据相隔十年的两次调查(对昭和三十一年(1956)90种杂志用语的调查和对昭和四十一年(1966)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等三报用语的调查)所知,在全部用语中外来语的比率如下:  

  1956年使用的外来语(词种):    9.8% 

  1966年使用的外来语(词种):    11%     

    (3) 根据奥中孝三对1935529日《东京朝日新闻》所使用外来语的调查,南チヨ对1962312日《朝日新闻》(大阪版)所使用外来语(词例)的调查:

            日报(平均每页)  晚报(平均每页)    合计(平均每页)

  1935年    62词              51词               60词

  1962年    200词             134词              173.8词

时隔27年,使用外来语的数量增加将近三倍,可谓惊人。

(4) 据90年代初对百货店服饰、化妆品广告用语的调查:除助词外,含有外来语的词语(词例)占40%

(5) 我们还没有看到近年来的统计,但是从外来语辞书看外来词的总量可以大致判断其比例:

  1983年《日本语になった外国语辞典》     36,500(不包括人地名)

  1985年《角川外来语辞典》(2版)       25,000(书内无人地名)[注1]

    日本语的一般词汇按中型偏大的辞典估计,大约在22-25万条,如果以此作为基数来统计的话,那么1983年《日本语になった外国语辞典》所收外来语占上述语词总数的14.60%-16.59%1985年《角川外来语辞典》所收外来语占语词总数的10.00%-11.36%显然是逐年飞速上升,外来词大约占一般词汇总量的10%-15%。[注1]

    这以后大都是专门性的外来语辞典,或搜集近几年出现的新外来语的辞典。因此暂时还不能提供统计数字。

2. 中国的情况。中国在当代这个阶段中,虽然外来词吸收的数量有明显增加,但是比起日本来则是“小巫见大巫”。请看:

   1) 对汉语语词词典内语词的调查:

     辞书名                     总词数   外来词数        外来词比率

1978年《现代汉语词典》          53,000   691(音译词)    1.30%

1987年《汉语新词词典》          1,654    10(音译词)     0.60%

1989年《新词新语词典》          5,300    59(音译词)     1.11%

1994年《现代汉语新词新语词典》  7,655    65(音译词)     0.85%

    按理说,越是新词语外来词的比重越大,但是上述材料看不出。因此,我们只能根据上述数字估计,汉语中的外来词约占一般词汇总量的1.00%-1.50%,大约只是日语的10分之1。

   2) 对词典内科技词语的调查:

    A. 《最新日中外来语辞典》(史群,1985,东方书店/商务印书馆):该书日文假名コ(ko)下有2066条,其中使用全音译方式翻译的40个,半音译方式翻译的100个。两项相加共计140条,接近新词语的6.72%。而假名下直接用compute及其派生词构成的词语,共有42个,竟然全部都不使用音译方式翻译,而是用意译方式翻译;而音译的里面相当部分是地名、人名和货币名,有的则如用coffee为词根构词的共19条,除咖啡1条外,其余全部是半音译的,像coffee spoon(咖啡匙/咖啡勺),coffee table(咖啡茶几), coffee maker(咖啡壶),coffee grounds(咖啡渣), coffee cream(咖啡奶酪/咖啡伴侣)。该辞典共收词56,500,如果以假名コ下的比例来计算,则外来词也只有3797条。这同日本全部56500词相比只是6.72:100,实在是无法相比的。

    B. 《当代新术语》(1988)   2,197(总词数)  134(音译词)   6.10%(外来词比率)

    C. 《新时期新名词大辞典》(马国泉等,1992,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该书科技类词语中,有关计算机的条目有24条,只有三条含有外来成分:

    BASIC语言    COBOL语言    FORTRAN语言

    D.  《现代日语外来语新词典》(张录贤,1992,宇航出版社):该书共收日语外来语21,500条。在日文假名コ(ko)下共有728条,其中全音译的12条,半音译的50条,共计62条,占728条的8.5%同上一项统计的结果相差不多。

    E.  《日语外来语词典》(1992,中国轻工业出版社):该书只收科技专业外来语,共81,481条,已经远远超出以上各辞书。相对应的汉语意译和音译比例同以上词典基本相同。

    看来即使在科技方面也还是远远不如日语一般词汇中的比率。

   3) 在中国的新外来词里,来自现代科技和计算机及其相关网络上的音译词语(如clone  “克隆”)这样的词很少,绝大部分这类新概念都是用意译方式去解决的。比如电脑及其网络用语:

  computer:计算机/电脑         digital:数字化/数码化

  network:网络/网路            internet:因特网/互联网/网际网路

  hardware: 硬件/硬体           software: 软件/软体

  hard disk: 硬盘               floppy disk: 软盘

  router: 路由器                modem: 调制解调器

  memory: 存储器/内存           disk drive: 驱动器

  menu: 菜单                    server: 服务器

  mouse:鼠标/滑鼠              keyboard: 键盘

  end user:最终用户            terminal: 终端

  processor:处理器             interface:接口

  LAN: 局域网                   WAN: 广域网

  browser: 浏览器               platform: 平台

  RAM: 随机访问存储器           ROM: 只读存储器/唯读存储器

  hacker: 黑客                  WWW(Word Wide Web):万维网(谐汉语拼音wa~~~n we!i wa#ng  

的三个首字母)

    4) 即使像香港那样西方###化或者像台湾那样依赖美国的地方,语言接触在中文里产生的结果也同中国大陆相差不多。例如:

    《当代港台用语辞典》(朱广祁,1992,上海辞书出版社):近几年来自西文的外来词(全音译和半音译词)有270条,来自日语的汉字词有71条,二者相加为341条,而全书5,000余条,即使以5,000条计算,外来词也仅占6.82%,同上面二书的比例基本一致。

    以上可见,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电子-信息时代中,意译仍然是其最主要的方式。

    5)从对比中还可以看到,中国同日本很不相同,计算机及其网络的运用似乎并没有特别影响在普通人层次上音译外来词的发展。在给普通人使用的中文计算机说明书中只有很少的外来词(音译),一页里看不到一两个。只是在专业人员使用的中文专业书刊中才干脆使用外语原文,和专业人员之间讨论专业问题时夹杂外语词的情况十分相似。这说明在中国专业层次的不同很影响外来词的使用。而在日文的计算机说明书中,一页里可能会有几十个。由于词汇构成的不同,由于不同词汇类型同认知心理相联系,因此中日两国人民彼此阅读对方的这类文件就必然会有不同的困难[注2],在同英语世界接触时也必然带来不同的难度和难点。

    (二) 相对于有声语言的声音,图像的重要性比以往更大这本是现代社会的特点之一。文字的出现预示了这一前景,书面媒体的产生则开始实现这一特点。但是在今天的信息时代,这个特点无可奈何地被大大强化了。

    1. 由于目前我们还没有直接使用声音作为网络传输单位,人们一般都依靠字符图象作为传输单位。因此,人对字符图像的依赖和熟悉程度就远超出传统的书信和书籍阶段。现在已经在计算机上出现了世界通用的以意义和类似汉字的指别、象形、会意方式为基础,而不是以语音为基础的一整套符号/字符。这对于世界的语言接触是具有深远影响的。人们已经有可能超越不同的自然语言而使用它们来作部分接触。即使这些字符和接触仅仅是辅助性的,那也是十分有意义的。[注3]

    2. 在自然语言方面,由于声音的重要性出现明显的降低,这在外来词的吸收方面也不能不产生影响。具体来说,当字符较短、图像个性较突出时,就比较容易被非英语民族所接受和使用。例如汉语就比较顺利地在书面系统吸收了下列缩略词和附加义标的缩略词:

  CDcompact disc:光盘)

  VCDvideo CD:激光视盘机)

  DVDdigital video disc:数字化图像光盘/数码影碟)

  CTcomputer tomography:计算机断层扫描)

  ATMautomatic teller machine:自动柜员机/自动出纳机)

  IBM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s Corporation:国际商业机器公司)

  USA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美利坚合众国)

  BBC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英国广播公司)

  APCall-purpose capsule/aspirin-phenacetin-caffeine:复方阿司匹林)

  GPTGlutamic-Pyruvic Transaminase:-丙转氨酶)

  DNAdesoxyribonucleic acid:脱氧核糖核酸)

  PC机(personal computer:个人计算机/微机)

  MBA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工商管理学硕士)

  NHKNippon Hoso Kyokai:日本广播协会)

    当然这样的词在同一个文件中不能太多太近,尤其是类似的字符图像应尽量避免,否则又可能引起某种混乱。对于非英语民族来说,它的直接后果可能就是将逐渐地渗入新的语音成分。

    3. 在语言接触中图像应用多于声音这一特点,对于日本人来说当然是得其所哉,然而其负面作用也是明显的,这可能将加重日本人不爱用有声语言在公众场合交谈的势态。显然,这在当代自由的语言接触中是又一种值得注意的障碍。

 

  制约语言接触和外来词的因素

制约外来词吸收的并不仅仅是技术和工具,也并不仅仅是语言接触模式的改变,而是还有其他重要的因素。就当代中国的情况来看,主要有以下三者:

   (一) 语言和文化的特点

    1. 汉语是单音节语素语言,这些语素绝大部分仍然非常活跃,并有强大构词能力。汉语是声韵调的音节结构,总体上音节长度大于英语和日语的一般音节[注4],因此语速相对要慢一些(据调查汉语平均每分钟200个音节);同时也很难容纳复辅音(如st-,tr-,sm-)和辅音尾闭音节(如bat,map,tik),这些音节在汉语中一般都要拆开加入新的元音,分裂成多个音节。这样就限制了多音节和许多外语特点的音节。此外,汉字具有强烈的表意倾向,这一特点更加强了单音节语素的功能。汉语的这些特点是深入于汉族人之心的。我们可以从外语概念的翻译来作些简单观察。

    汉语除了大量意译外,还有下列情况值得注意。

    (1) 汉语中有些外来词即使是音译,也喜欢采用谐音(根据外语词的音配上一些同词义大致有关的汉字)的方式,使它单音节语素化,也就是进一步汉化。这种情况在港台更加显著。(下例中“港台/大陆”表示该词先由港台使用,然后扩展到大陆)例如:

  雷达(radar,中国)                        幽默(humour,中国)

  乌托邦(Utopia,中国)                     的确良(dacron,中国)

  雷射/镭射(laser,港台/大陆              媒体(medium,港/大陆

  奔腾(pentium, 港台/大陆                 三温暖(sauna,台湾)

  艾滋病/爱滋病/爱之病(AIDS,港台/大陆)    幽浮(UFO,港台)

  披头士(beatles,港台/大陆               蹦极(bungee, 港台/大陆)

  托福(TOEFL,港台/大陆)                   脱口秀(talk show,港台)

  迷你(mini-,港台/大陆                   扣应(call in,港台

  扒金库/扒金宫(pachinko,日本华侨)        马杀鸡(massage,港台)

  甜不辣(tenpura,港台)                    锦囊(Canon,香港)

    只要当一个外语词比较长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意译了,例如:

  Microsoft----微软                         Netscape----网景

  Windows----视窗                           Sun Microsystems----升阳

  Netcaster----网播

    (2) 另外,汉语还喜欢显性的归类或示意,也即喜欢在音译成分的后面或前面加上一个汉语语素作为意义标记。例如:

  咪表(meter,“表”是义标。香港)

  保特瓶(potable,“瓶”是义标。港台)

  扑克牌(poker,“牌”是义标。中国)

  沙丁鱼/沙甸鱼(sardine,“鱼”是义标。大陆、台湾/香港)

  香槟酒(champagne,“酒”是义标。中国)

  润丝精(rinse,“精”是义标。台湾)

  蛋挞(tart,“蛋”是义标。香港)

    地名比较长的时候,也常常会采用简缩音译加意义标记的办法。例如:

  Philadelphia----费城(“城”是义标)

  California----加州(“州”是义标)

  Massachusetts----麻省(“省”是义标)

    (3) 我们还看到,已经音译的词还常常在使用过程中被意译词所取代。例如:

  莱塞(laser)----激光

  马达(motor)----电动机

  梵哑铃(violin)----小提琴

  配尼西林/盘尼西林(penicillin)----青霉素

  德律风(telephone)----电话

    从上面简单的例子里还可以看出,港台甚至更热衷于意译,因此可以说,喜爱意译几乎是汉语、汉族的固有性格。

    2. 日语却不是这样:它基本上是个多音节语;一般音节的音长较短;因此其语速也较汉语为快(平均每分钟310个音节);它虽然也没有复辅音和塞音尾,但因其音节的音长短、语速快,而得到补足,因而在吸收欧美语言时不显得力不从心;它较早就使用拼音文字性质的假名,并同汉字混合使用。这些都为日语引进外来语创造了有利条件。我们还可以稍稍具体地观察一下日语的情况:

  (1) 它从古代开始就几乎全面地吸收汉语词汇和汉字,而在明治维新后又越来越加速地用音译方法吸收西方语言的词汇,几乎没有从音译改换成意译的情况,相反却存在大量的放弃或近乎放弃意译形式改换音译形式的现象。比如已经完全使用beer),不再使用“麦酒”;一般使用スポ(sports),而很少再使用“体育”;使用セックス(sex),很少再用“性”;喜欢用バレ(volleyball),而很难再看到用“排球”;几乎都使用ナス(bonus),而不再使用“赏与金、慰劳金”;普遍使用グル(group),而不再使用“集团”;喜欢用ニュ(news),而极少再用“消息、新闻、报知”;使用上エアコン(air condition),而把“空气调节器、空调”放弃了。有的则新老分工负责,成为一组同义词。比如用ホテル(hotel)表示西洋风味的旅馆,而传统的“旅馆”和“宿屋”,一般都在小城镇或老区,甚至在僻静乡下才能看得到。

    (2) 一般的语言在语法层面引进外来成分是很少见的。但是我们注意到,最近日本越来越多地引进英语的冠词the,使用“ザ”这个成分,例如:

      ストップ·ザ·中学犯罪对策本部(机构名)

      ザ·ダイヤモンド(横滨一企业名)

      ザ·ゲンダイ(日本一外来语词典名)

      ザ·未公开&里侧&名场面 (日本テレビ98.5.31.一节目名)

      ザ·おケイコ对决(杂志标题)

      日本シリ  ザ·对决(电视标题)

      ザ·温泉(SUN TV节目标题)

      ザ·バグン(见于大阪天神桥通)

      ザ·セル(日本テレビ的一广告节目)

      ストップ!ザ·野菜不足(青粒会社广告标题语)

      风神阵太鼓公演/ザ·祭り~心·里归り~(大阪千里中央广告)

      ストップ·ザ·传线(日本一女袜广告)

    3. 最近英国戴安娜(Diana)公主之死,使全世界都频繁接触到一个并不很新的概念:paparazzo/paparazzi,日本在出事的当天就向全国介绍了这个词,马上就用片假名パパラッチ输入了。可是跟英语关系很近的香港,却不用这个外语词,它使用了“狗仔队”这个固有词,中国大陆也只是使用“猎奇摄影者”和“跟踪/追踪戴安娜的摄影师”这类短语。这以后香港又继续讨论,该词应译成“跟屁虫”好,还是译成“牛虻”或“蚂蟥”好,而这些都是意译的形式。看来,这都不是偶然的。

    这些都说明了中日两种语言及其人民各自有着很不相同的性格:汉语是一种自足意识很强的、比较保守(非贬斥意义上)的语言。中国人的心理深层是一种音节有理化/意化的文化,是一种在语词层面上分解认知倾向较强的文化,很不容易改变为西方那种音节基本非意化的心理。而日语则是一种兼容性很强的、比较开放的语言,日本人似乎具有较强的兼收并蓄和较强的整体认知的深层心理。因此,前者外来词必然不易安家落户,也就不可能太多;后者的外来词必然很容易生根发芽,也就会有现在的外来语铺天盖地。

4. 因此问题也许不应该局限于外来词,而应该这样提出问题:在语言和文化交流/接触中,体现当代新科技、新文化、新生活的外来概念是否被吸收了?这些外来概念又是怎样被吸收的?是以什么速度吸收进来的?

因为外来词的真正作用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吸收异文化、新概念,补充本民族语言自身,促进本民族社会及文化的发展,二是促进不同民族更方便的交流。然而从前者来看,意译当然同样可以引进外来概念或新的科学概念,可以促进本民族的发展,但是这样的引进就很可能只在少部分人手中掌握,引进的速度也就不得不放慢。而字母音译就完全相反,日本最近的外来语浪潮就可见一斑。此外,汉语中意译词的形式往往不能很快稳定下来,一个合适的意译词常常要经过一段时期的多次反复才能找到(如republic:民主→共和;telegram:电气通标→电报;newspaper:新闻纸→报纸),有时候甚至只能用几个意译词来分别代替(如communication:交通,交流,交际,通信,)。从后者来看,意译词很难再同外语原词相联系,因此,在同外国人交流时,意译词成了另一种障碍。而在英语、法语、德语之间,彼此的外来词词形十分接近,很容易交流,甚至在日本语中,只要掌握英语来源外来语的转写或对应规则,日文片假名词也是比汉语容易转换成英语原文的。

    意译和音译在任何语言中都存在,它们是吸收外来概念的两种必备的手段,我们不能未经深思熟虑就轻易放弃其中任何一种。重要的是在二者之间如何保持合适的张力,让语言既保持自身的稳定与特性,又享受外来文化带来的利益。

    (二) 语言政策以及外语状况。语言政策包括对本族语言和对外国语两个方面。外国语的状况是语言政策导致的。大致有四方面:学不学外语;学什么外语;外语学到什么程度;用不用外语。现在综合说明如下:

    1. 1949年以前,中国是以英语作为中学和大学的第一外语的。1949年后,由于政治上的大变动使得行政当局的语言政策有了大幅度的改变:政治上的向俄国“一边倒”也导致外语教育一律转向俄语教育;取消小学和初中外语教育使得外语水平大幅度地滑落;同时,又提倡语言的纯洁化,摒弃可要可不要的外来词,使绝大多数外来概念都转而采用意译方式引进。60年代开始,中苏交恶,俄语教育开始在中国衰落,英语逐步恢复。紧接而来的却是包括“四清”(正式的名称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革”在内的长达12年的两次社会大动荡,学校甚至停课关门,更不用说“可有可无”的外语教育了。这种大起大落,无疑影响着全社会,影响着至少三代人同外语的联系。我们很高兴,这种情况在“文革”以后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2. 1989年亚洲运动会时,为了表示城市国际化,北京曾经出现路名牌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的情况,但是,这一措施立即遭到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中某些人的强烈反对,结果只能放弃。这种情况当然对外来词的进入会发生相当消极的影响。可见在语言问题上开放和国际化同样是非常不容易的。

    3. 中国的文盲率是很高的,据最近的调查,1998年时大陆15岁以上的文盲率仍接近12%,有1亿4千万人,比日本人口还多。而外语教育的普及率更低,1949年以前只有少数大城市有条件在少数小学(高小)以及初中开设英语课,一般只在高中形式上设置英语课,而质量是谈不上的。49年以后取消了在小学、初中的外语课,并在高中、大学改学俄语,英语教师一律改行学俄语教俄语,这使得外语教育质量急速下降。同时,49年后一直到“文革”结束,国内自由使用外语的机会几乎没有。以前大学里普遍使用外语上课或采用外国原版教材上课,49年后都取消了。外国的资料在“文革”前很少看到,自由的国际交流更谈不上。这一方面同中国政府的政策和政治波动有关,另一方面也同西方国家对中国实行封锁政策有关。这种情况只有在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才有彻底的转变,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外语局面的改变也非一朝一夕能够奏效。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和中学外语的实际水平是很不一样的。再加上文盲为数众多,要达到日本那样的外语教育普及率还是一个十分艰巨和漫长的过程。显然,在外语教育和外语掌握的局面彻底改变之前,音译外来词的输入是不容过分乐观的。因此,语言政策,外语教育的广度和深度,外语使用的范围和频率,无疑是外来词的重要制约因素之一,同时也是制约国际交流的重要因素之一。

   (三) 政治和经济的特点。这方面可以归结为三者:是自高自大的政治还是知己知彼的政治;是封闭自足的经济还是开放进取的经济;是强权侵夺的政策还是平等睦邻的政策。

    1. 中国有过辉煌的历史,有过发达的经济、文化,但是在清代中后期却开始闭关锁国,政治是封建的夜郎自大的政治,经济是小农的自给自足的经济。它在洋枪洋炮下被迫同西方打交道时居然还以天朝上国和世界中心自居,并配合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这种政治经济基础,这种政策态度,在列强面前是必然要失败的,而且也不得不被迫开放市场,不得不学习西方的。但是那样的开放和学习显然大不同于日本的明治维新。1949年后的中国开始时又走了一条有点近似的路,它跟大部分世界断绝了交往,只同苏联、东欧联系;它维持着自给自足的经济;它不断地在内部折腾而不管世界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外面的新概念对于自己当然并不是必需的,也无须引进。在这种情况下,新的外来词在1949-1978年当然就引进得很少。只有在1978以后,中国迫切感到需要世界,感到不改革开放就没有出路时,世界对中国才是真正的重要,国际间的交流才有可能真正展开。只有在这时,外国语和外来概念对中国的发展也才是真正的必要。

2. 我们不能忽视,同外部世界的关系还有另一个方面:即国与国之间需要在平等和正常动机下进行交流,如果希望强迫或诱使某一方改变政治或军事的局面,以利控制对方,那么正常的国际交流就是不可能的。机体的拒斥反应会把交流/接触的大门重新关上,甚至会导致世界的动荡或动乱。

 

  面对新世纪、新科技的语言接触

   (一) 语言的不平等和接触的不公平。语言接触有时候是不平等、不公平的,通常只能由一方用另一方的语言交流。如果这种交流是当面的,人们还可以随时变换符号系统,时而用A语言时而用B语言,稍微可以作些平衡。然而,在现在的计算机及其网络上,人们就没有这种便利,也很少有这种可能。因为,世界上许多非英语国家都在普及性地学习英语,但是美国人却不大喜欢学习别的民族语文,尤其是东方的语文[注5];非英语的文献资料,美国人可能大部分看不懂。这种一头斜的情况在当前是个无法改变的现实,但是如果未来东方在经济、科技、文化和社会生活方面全面赶上甚至超过英语世界时,有没有可能改变呢?也许在那时,东西方的语言学习会更平衡些,也许人们会设计出计算机自由互换语码的软件,会彻底解决自然语言的机器翻译课题。如果这样,人类的语言就会真正平等吗?国际交流/接触就会公平吗?到那时,不同语言的学习是否又将局限在少数人那里?人是否又将被机器所控制,成为机器的奴隶?外来词又将会怎样发展呢?这倒是十分有趣的。

(二) 给未来提出的问题

    1. 以上三项因素之间是互相联系、互相推动的。它们都超出技术和工具的层面,而进入广义文化的层面。它们同计算机及其网络之间有着互相联系和互相推动、互相制约的关系。这种关系实质上是人和物的关系。究竟是人制约物,还是物制约人,这个古老命题是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解决的,但是,语言接触和外来词却肯定将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这是毫无疑义的。

    2. 面临计算机的世界网络,我们又会看到政治影响接触/交流的新的问题:某些发展中国家,当他们的政府觉得internet中有的部分不友好或对自己的价值观有威胁,其政府就采取封锁、过滤等等办法。这说明,即使有了这样全新的工具,人类的交流/接触也非一切问题都已解决。世界将会面临许多新的问题和烦恼。工具并非万能。《老子》云:“福兮,祸之所伏”。中国的俗话也说:有一利总有一弊。这正是今天要特别关注的。

    3. 新的以微电子技术为基础的交流方式没有也不可能取代传统的交流方式,这两种交流或接触方式都将存在下去,在我们充分注意到前者时,千万不要忘掉或忽视了后者,因为传统的接触/交流始终是人类接触/交流的基础,也是新形式接触/交流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协调者。人类未来的接触/交流不能不在这两种方式作用下发展下去。那么,我们又将如何去促进这种接触或交流呢?

    4. 现时的语言接触模式以及国际交流是不完全理想的。它一般是建立在强势语言对弱势语言的基础上的。前者可以不需要学习后者,而后者却必须要学习前者,甚至放弃后者。世界真正信奉民主和文化多元的话,我们就该认真考虑一下,未来应该怎么办?计算机及其网络是一管双向冲击的武器,它一方面将促进接触和交流,另一方面也将提出语言交流双向化的课题,促使语言流动和交流的更加合理。在这个光电子时代,在这个信息时代,我们是否有理由期待未来应该出现全新的语言和文化交流呢?这个全新的交流模式是什么样的?它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附言】 本文主要内容曾在神户大学报告。1998年7月25日又应邀于明海大学应用语言学研究科开设纪念报告会上讲演,并应本纪要编委会约请,发表补充修改稿。讲演时蒙加藤晴子先生现场翻译,谨致谢忱。1998.10.1/99.3.10作者谨记

 

 [注]:

  (1) 据词典作者说明,这25000条,他是从6万多条中筛选出来的。因此实际上当时的日语外来语将大大超出此数。如以6万条计算,则外来词比率将超过20%,无疑是逐年激增。

  (2) 一位学中文的研究生告诉笔者说,看日文的计算机说明书很累,常常看不懂,有时候她干脆看中文的说明书,这样反而容易懂些。这说明以意译为主的中文也有其优点,并说明意译和音译同是一种语言必不可少、互相补充的两种促进接触的手段。

  (3) 参看史有为《关于“世界通字”的构想》(1997)。

  (4) 这里说的是一般音节,不包括占少数的某些音节。事实上,汉语的一般音节相当于英语和日语中的占少数的长音节,而汉语中占少数的轻声音节才相当于英语和日语中占多数的一般音节。也由于此种原因,所以汉语的语速较英语和日语要慢,并对接受多音节外来词产生着负面作用。

  (5) 有人认为某国人不学习某语文是由于学术传统所致,他们可能学习另一种语文。这对于许多欧洲国家来说,也许具有解释力,但是对于美国却未必。美国人中有的可能出于学术传统,但相当多的却不是,而是出于英语的准世界语言的地位。他们以为,世界都在学习英语,英语已经是世界语言,因此就可以自满自得,不必学习外语了。而美国的统治者们又是怎么想的呢?是否存在有人曾批评的语言霸权主义或语言帝国主义呢?

 

参考文献

F.Masini(1993):《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英文版,1993,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中文版,黄河清译,1997,汉语大

         百科全书出版社)

石绵敏雄(1978):《外来语はどのように使われているか》,《现代日本语单语文字》

         (1978,汐文社)

史 有为(1991):《异文化的使者――外来词》(吉林教育出版社)

─── (1995):《语文对接论纲(上/下)》,《语文建设通讯》48/49期,香港

─── (1997):《关于“世界通字”的构想》,《语文建设通讯》51期,香港

矢崎源九郎(1964):《日本の外来语》(岩波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