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汉语外来单音语素的形成与提取

刊《中国语文》2003年第6

 

苏新春

厦门大学

 

       提要:收集了16部新词语词典的30327条词语,从中筛选出了876条外来词,提取出了所用汉字557个,其中记音汉字186个。分析了记音汉字演化为音义兼表的语素字,复音外来词凝固为单音语素的过程,提出了“独立使用”与“重复构词”的两条鉴定标准。认为外来单音语素的出现是汉语语素演变的结果。外来新观念、新认识正在源源不断地充实着人们的认识,正在进入汉语的最底层单位。汉语在演变规律强大运行力的影响下,一些最重要的、常用的基本概念与基本词汇,总会以单音语素的方式凝固、沉淀下来。

       关键字:语素   外来词   单音节  汉字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20多年间,新词语的大量出现成为当代汉语演变最突出的一种现象,人们倾注了相当大的热情来讨论新词语给汉语词汇带来的种种变化。但我们可以发现,这些议论所言及的大都属于词汇系统中表层的问题,其实,对当代汉语词汇如此大规模牵筋骨、动全身的演变,人们完全有理由提出更为深层些的问题。语素是语言的最底层单位,它是音义结合的最小结合体,是最稳定的语言成分,所有的语言运用都是在它的基础上来组合、衍生、运行的。汉语的这一语言底层或核心层是否会发生变化,是否会因受到外来词的浸润而出现新的语素成分?如果有的话这种影响又是如何实现的?这就是本文关心的问题。

       我们可以先看看学术界对语素的一些普遍性的看法:

一,              汉语语素的存在形式。人们认为汉语语素的基本存在形式是单音节,少数是多音节的。

“汉语语素在口头上表现出来是音节,在书面上表示出来是汉字。汉语语素多数是单音节的,写出来就是一个汉字;也有双音节或者多音节的,写出来就是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汉字。”[1]

二,              汉语语素的来源。人们认为绝大多数是从古汉语继承而来的,少数是近现代从外语借来的;从古代继承而来的是单音节的,从外语借来的则是二音节、三音节的复音节语素。

“汉语语素绝大多数是单音节形式,吸收外来语言成分形成的语素一般是双音节或多音节形式”。[2]

“汉语语素一直是以单音节为主的。单音节语素在汉语语素的总数中占绝对的优势,同时又有极强的构词能力,可以繁衍出成千成万的词语。”“双音节语素是由两个音节表示的语素。双音节语素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从古代汉语中继承下来的联绵语素,一种是近代、现代用音译的办法产生的外来语素”,“多音节语素是由三个三个以上的音节表示的语素。这类语素主要是外来语素”。[3]

三,              汉语语素的数量。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看法,认为在一万个左右。

《新华字典》收单字11000个左右,据粗略统计,其中的97.8%都是单音节语素,都可跟别的语素组合成许多新的词语。多音节语素数量少,有的根本没有构词能力,有的构词能力有能力一般只跟一些表示类属意义上的语素组合。”[4]

“《语素库》现有6671个记录,登录的都是不成词的语素。”“到目前为止,《现代汉语语法信息词典》以覆盖通用文本为目标,以常用的词语作为主要收录对象。词典中词语总数已达5万多,其中单汉字的词语约有3000多个。”[5]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到,人们一般都认为汉语语素主要是单音节的,单音语素基本上都是本土的;少数语素是外来的,外来语素为复音语素。而本文提出的疑问则是,在当代汉语词汇的巨变中,有没有从外来语素中产生出单音的语素?近年学术界已经开始注意了这种现象,论述到多音节外来语素出现了简化现象,其中尤以高燕同志的文章提得最为明确。[6]但这种多音节语素在使用中的简化与蜕变为语言结构中的单音语素还有着本质的不同。特别是外来单音语素是如何衍生出来?可以运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检测与判断?外来单音语素形成的最后标志是什么?这是本文要致力于讨论的问题。

      

二、外来单音语素的测定与提取

 

       语素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要判定一个外来单音语素的形成,就必须要认定这个本来纯粹是记音的汉字也具有了表意的作用,本来由几个音、几个汉字来表示的意义凝集在一个音、一个汉字上;这个音、这个汉字要最终具有表意作用,完成与意义的结合,也必须具有在不同场合、不同环境中稳定表意、重复使用的功能。根据这个认识,我们提出了外来单音语素这样的演化过程:

复音外来词à单音节式简化à独立运用;重复构词à单音语素的完成

把这个过程图形化,则为:

 

Text Box: 单音 

独立使用-词化

 

复音外来词

 

重复构词-词素化

 
 

 

 

 

 


       中间有这样两个条件是引人注目的:

1.      单音节化。就是它的外部形式必须由复音节转变为单音节。这是一个必要条件,必然具备的外部形式,却不是语素形成的充足真假必然关系条件

2.      复现率。复现率是指这个单音外来语素要能重复出现在不同的场合。场合分两种,一种是句子环境中的灵活的语法搭配,一种是词结构中的固定构词搭配。复现率是一个语素形成的重要指标,只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复现率,单音节才能完成与语义的紧密结合。复现率是一种频率标志,反映出与意义结合的紧密程度。

       根据这样一种认识,我们对所收集到的新词语,特别是外来词,一一进行了鉴别。步骤如下:

       1.新词语集之分析

       收集了这一时期出版的16种新词语词典,最早出版的是《汉语新词词典》(1987),最晚出版的是《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2000),收词规模最大的是《新语词大词典》(11288条),规模最小的是《1991汉语新词语》(335条),[7]16种新词语词典基本反映了这一时期新词语的面貌,共收录新词语5万余条,不计重复是30327条,用来构词的汉字共2765个。下面引用的新词语,如没作特别的说明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出现频率最高的新词是11次,只有“空调”一词,出现10次的有13个词,是“创收、农转非、利改、调资、群体、欧佩克、南南合作、短线、武警、违纪、一国两制、乡镇企业、四化”。按见于各部词典的次数,分布频率如下表。见于不同词典的次数愈多,说明这个词语的流行愈普遍,曾受到人们更多的关注。

       2.新外来词之分析

       在新词语中筛选出外来词876条,主要包括三部分:字母词、音译词、意译词,其中以音译词为多。由于本文的目的是为了考察外来语素,着眼点在单个的汉字,只要词的内部有一个构词成分是外来的,某个汉字是单纯用来记音的,都计算在范围之内,如“迪斯科舞综合症”“京剧迪斯科”。这样它的范围比通常理解的要宽些。876条外来词在16种词典中重复出现的次数,其分布情况与总体分布大体接近。

       3.外来词用字之分析

       876条外来词切分成一个个单字,共有557个汉字(不包括英文字母)。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数字,因为如果有外来单音语素的话,肯定出现于其中。

557个汉字在所有的新词语中共构词52030条(次)。这个数字比30327多,是因为有的一条词语用到了几个汉字的缘故,如“大包大揽”、“大男大女”,每条用了两个“大”字。构词最多的前五位是“人924、会848、大834、工735、三728”。这一统计数字显示出汉字一般性构词的能力,而本文更关心的是下面这组数字。

557个汉字中属于记音性的汉字只有186字。如“艾滋病”,里面用了3个汉字,但属于只用于记音汉字的只有“艾”“滋”两字,“病”用的是汉字原有的意思,不属记音用字。186个汉字共构词1159条(次),这个数字比876多,其原因如上。如“京剧迪斯科”,里用了“迪”“斯”“科”三个记音汉字,分别记在三个字下面,一条就变成了三条。构成外来词最多的前五位是“斯55、尔51、克40、巴37、尼35”。这186个汉字对本文有着重要意义,因为它直接表示出判定单音外来语素的范围(见附表)。之所以说它只起到指示范围的作用,是因为这时还不能说它们就是单音外来语素,还得分辨每个字在其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区分它们是一个单纯表音的汉字,还是单音语素,主要就是看它是否已经具有了表示固定的、单一的语义对象的功能。这里有两条标准,一条是句法标准,即“独立使用”;另一条是词法标准,即“重复构词”。

“独立使用”指的是本来是单纯记音的汉字能够单独出现在句子中,相当于一个词来使用。如“卡拉OK”是一个四音节的外来词,在“我们去卡拉OK”中它是作为一个词来使用,充当了一个句子成分;在“我们去OK”中,压缩成“OK”后仍是作为一个词来用。到“我们去唱K”中,又压缩成一个音节“K”。由“卡拉OK”到“K”,就完成了复音节外来词向单音节外来词的转化,具有了词的独立使用与充当句子成分的要求。只是这时还不能就此认定“K”是一个单音语素了,还要看它是否拥有一定的“复现率”。表示“卡拉OK”义的“K”只出现在“唱K”中,说它是语音的缩略形式较为恰当。假如人们不仅说“唱K”,还说“听K”、“K一下”、“K起来”、“K一个晚上”,这时才能说它真正词化了。当然文字形式的选择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字母是难以成为汉语语素的,这点在下面将还会论及。要完整地理解“独立使用”的含义。它除了能充当句子成分的要求外,还必然会具备另一个特征,即重复、灵活、多样地组合与搭配。由繁到简,由复到单,这只是一个很外在,很形式化的标志。象“taxi ”到“的士”,再到“的”,再到“打的”、“叫的”、“拦的”、“几个人一部的”的灵活句法运用,这时才能说“的”的语素化性质基本形成。

       “重复构词”指的本来是一个复音外来词,用多个汉字来记音,后来其中一个汉字单独用来表示整个复音外来词的词义,并重复构造出不同的新词。这就是词法标准。如表示“taxi”(出租小汽车)意思的“的士”,这时它还只是复音外来词,包括“木的士、水上的士、的士快餐、的士明星”中的“的”“士”还只是单纯的记音汉字,而到了“板的、残的、水的、货的、轿的、警的、驴的、马的、面的、摩的、的哥、的姐、的爷、摩的女”中,“的”已经具有了固定的含义,这时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它已经具有了语素的功能。

       句法标准与词法标准相辅相成,各有长短,前者显示的是“成词语素”,后者显示的是“不成词语素”。语素形成的确认只要有一个标准可以了。而成熟的标志是复现率。一般说来,重复构词的显示功能具普遍普遍性,而句法标准则有更强的鉴定作用。因为一旦它能在句子中灵活多样地进行搭配组合,也就昭示着它已经在发挥着独立语素,即成词语素的作用。

       新产生的外来单音语素,相对于原来的复音外来词来说,表现为一个缩略的过程。而由“单音节式”的缩略到“单音语素”的完成,中间必须经过或“独立使用”,或“重复构词”,或二者兼而有之的过程。由此观之,186个汉字表示外来词有这样三种情况:

       一.单纯记音汉字。如“斯”构词54条:“阿迪达斯、艾斯、安第斯集团、安第斯条约组织、奥斯卡金像奖、巴勒斯坦日、巴勒斯坦问题、巴勒斯坦战争、白俄罗斯共和国、道·琼斯指数、迪斯科、迪斯科时装、迪斯科舞综合症、迪斯尼、迪斯尼乐园、迪斯尼游乐场、迪斯尼游乐园、第比利斯事件、东方莫斯科、俄罗斯、法西斯督战队、非斯方案、国际奥比斯组织、国际康帕斯、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吉尼斯、吉尼斯世界纪录、京剧迪斯科、凯恩斯集团、老年迪斯科、罗杰斯计划、莫斯科会议、莫斯科三月会议、莫斯科声明、莫斯科宣言、斯达哈诺夫运动、斯达汉诺夫运动、斯大林奖金、斯德哥尔摩会议、斯德哥尔摩宣言、斯考奇、斯坦、斯图加特声明、苏美英三国外长莫斯科会议、塔吉克斯坦共和国、汤姆斯怀、土库曼斯坦共和国、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行业性托拉斯、伊斯兰会议、中国法西斯派、中国休斯敦、重型汽车斯太尔项目”,这里的“斯”只起着纯表音汉字的作用,没有表现出单纯的语义指向,没有成为某一语义的固定载体。这类现象在186个中占了大多数。记音频率较高的有“尔、克、尼、拉、卡、士、激、罗、诺、因、格、基、亚、维、坦、马、德、夫、吉、贝”等字。

二.处于语素化过程中的记音汉字。“迪”构词23条:“迪吧、迪姐、迪厅、老迪、老年迪、砸迪族、迪士高、迪斯科、迪斯科时装、迪斯科舞综合症、老年迪斯科、京剧迪斯科 / 肯尼迪回合、阿迪达斯、奥迪、迪斯尼、迪斯尼乐园、迪斯尼游乐场、迪斯尼游乐园、菲迪克、警迪、卡巴迪、肯尼迪和平战略”,前面12条都是表示“迪斯科舞”义,只有前6条是单音表义,出现了语素化的痕迹。

       三.语素化了的汉字。象上面言及的“的”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语素化了的汉字。下面再举几例:

“奥”字:在30327条“新词语集”中,带“奥”字的共有25条,有22条表示的是“奥林匹克”义,译的是英语olympic:“奥班、奥技赛、奥赛、奥申委、奥申意识、奥委会、奥校、奥星、奥运会、奥运战略、残奥、残奥会、冬奥会、国奥队、国际奥委会药物检查委员会、青奥赛、申奥、特奥会、特殊奥运会、小奥运会、中奥队、中国奥委会”。另3条是“奥迪、奥斯卡金像奖、国际奥比斯组织”。随着这些年中国加入奥运大家庭,及北京的申奥成功,“奥”字的语素化给大家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秀”字:译的是英语show,义为有意显示、作出富于表演成分的动作的意思。它构成的词有“出口秀、媚秀、模仿秀、脱口秀、秀场、选秀、泳装秀、作秀、做秀”。单用也有增多的趋势,如“秀给你看”、“秀一下”、“这下该你秀了”。

“吧”字:它译的是英语bar,指喝酒的小店。共构词20条,都是表示此义:“吧娘、吧女、吧台、吧兄吧弟、吧蝇、餐吧、茶吧、迪吧、电脑酒吧、街吧、酒吧、泡吧、书吧、陶吧、玩吧、玩吧人、网吧、西吧、氧吧、侏儒酒吧”。

已经语素化或正在语素化的,还有一些,象下面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

“波”字:译“boll”音,表“球”义:“波、波鞋、波赛、比波”。平时说的还有“波鞋粉、睇波、踢波”。

“巴”字:译“bus”音,表“公共汽车”义:“中巴、小巴、大巴、双层巴”。

“咖”字:译“coffee”音,表“一种带有轻微兴奋作用的饮料”义:“奶咖、清咖”。[8]

“啤”字:译“peer”音,表一种酒品义:“干啤、瓶啤、青啤、鲜啤、扎啤”。

用句法标准与词法标准来衡量,虽然20多年来引进了不少外来词,但真正能够经受得住检验,已经成为汉语语素的还不算多。如果仅仅在外来词中高频出现,而没有出现与语义建立固定化、单一化的联系,也没有在句法和词法上表现出较高的“复现率”,都不能算作语素化。象“特”“娜”“尔”“斯”“克”“尼”只能算是记音对象众多的纯记音字,而象“蛋挞”中的“挞”,“曲奇”中的“曲”,则只能算是记音对象单一,在句法与词法上缺乏高频支持的纯记音字。而象“骆驼唛”中的“唛”,则属于一个新造字,专门用来表示mark,这又另当别论了。“已经语素化”与“正在语素化”,二者之间的区别有时会相当困难,因为它们都处于动态之中。如果不是急于下结论,对此可以不必刻意求别。重要的是认识到“外来记音汉字的语素化”存在的客观性与必然性,这样就可以在理论上突破传统的语素超强稳定论、单音语素本土论给我们带来的束缚。

       这里还需要作一些辨析的是,“单音语素化”与另两种现象的区别。一是与音译词向意译词转变的意化现象的区别。单音语素化指的是本来是一个纯粹记音的汉字,逐渐获得了表义的功能,由单纯表音到音义兼表。而意化指的是本来是音译词,后来弃用音译词而改用既有意义的汉字来重新构词,来作为构词表义的载体,如microphonoà麦克风à扩音器

       二是与音意兼译词的区别。单音语素化的本质是一个汉字由单纯记音到音义兼表的转化,这是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而音意兼译词所用的汉字一开始就是具有意义的,它巧妙地利用了汉字自身已有的音义与外语词音义之间相同相近的巧合,起到了音同义也同,听起来借音,看上去借义,既象音译,又象意译,表面借音,实质借意的效果。如Coca Colaà可口可乐

 

三、外来语素是汉语语素重要来源之一

 

       由上可见,当代汉语外来词中的单纯记音字出现语素化确实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这是不是偶然现象,抑或是当代汉语才出现的独特情况呢?其实,由外来的音译词转变而来的单音语素由来已久。例如:

       “佛”:据《汉语外来词词典》[9]介绍:“佛”又叫“佛陀”,“⑴佛教用语。觉得、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三项果位俱全者。大乘佛教称为佛陀。⑵小乘佛教对释加牟尼的尊称。‖又作‘佛1、母驮、母陀1、没度、没驮、浮头、浮图、浮塔、浮屠1、佛图1、勃塔、勃陀、勃驮、勃塔耶、(香勃)陀、步他、休屠’。源梵buddha〖原义为‘觉悟,启蒙’。<Bodhati,‘他醒悟,觉悟>〗”“佛”最初就是一个纯记音字,它除了表示buddha音外,还可以表示“法郎”义。到后来,“佛”只稳定在表示前一个意义上。在表示buddha音的17个记音汉字组合中,也只有“佛”稳定下来了。而在表示“france”义的“法郎、佛郎、佛、弗郎、方、福兰格”6个记音汉字组中,也只有“法郎”稳定下来了。[10]

“佛”后来围绕着这个凝固下来的词义还衍生出了一系列的词义:

  ⑴佛陀的简称。⑵佛教徒称修行圆满的人:立地成~。⑶佛教:~寺|~家丨~老。⑷佛像:铜~丨大殿上塑着三尊~。⑸佛号或佛经:念~|诵~。[11]

       用“佛”字构成的词有许多:“拜佛、抱佛脚、抱佛腿、不看僧面看佛面、长斋佞佛、长斋绣佛、仿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典、佛法、佛高一尺魔高一丈、佛光、佛号、佛教、佛教徒、佛经、佛龛、佛口蛇心、佛老、佛戾、佛罗里达、佛罗伦萨、佛门、佛蒙特、佛面刮金、佛面上贴金、佛青、佛事、佛手、佛寺、佛堂、佛头加秽、佛头着粪、佛头着屎、佛陀、佛像、佛学、佛牙、佛牙开光典礼、佛眼相看、佛爷、佛珠、佛祖、刮金佛面、哈佛、哈佛大学、呵佛、呵佛骂祖、活佛、急来抱佛脚、拣佛烧香、借花献佛、老佛爷、礼佛、立地成佛、临时抱佛脚、泥多佛大、念佛、奴佛卡因、如来佛、赕佛、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择佛烧香、着秽佛头”。在上面收的69条词中,除了“阿弥陀佛、仿佛、佛得角、佛罗里达、佛岁伦萨、哈佛、奴佛卡因”中的“佛”是单纯表音外,基本上都是用一个“佛”字表示了与“佛教”有关的义,明显表现出“佛”字的单音语素性质。

       又如“塔”字,它最初也表示了两个外语词义,一是“果馅饼,一种有甜馅的点心”。二是“佛教特有的建筑物,原为放佛骨(舍利)的地方。通常有五至十三层,下大上小,尖顶。又作‘塔婆、兜婆、偷婆、婆。……源梵stupa。一说梵俗thuba,thupa”。[12]“塔字诸书所无,惟见于葛洪《字苑》,是晋以前尚无此字也。”[13] 前义后来用“挞”字来表示,后义则固定在“塔”字身上。

       研究中古佛教词汇的著作也论述到这种现象。如颜洽茂先生在《佛教语言阐释——中古佛经词汇研究》曾说到中古“对引进的外来词进行了初步整饬,以符合汉语习惯”。“梵词音节大抵在三音节以上,全部对音,自然有悖汉语语词以单、双音节为主的习惯。此期译经对前期译经中大量全译进行了缩略”书中就列举了若干止于单音节的缩略。如“Gāthā——伽陀、偈佗、偈他、偈缔——偈”,另如“僧、魔、禅、劫、钵”都是按此法产生。[14] 梁晓虹女士在《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中也对此现象进行过集中论述。[15]

甚至有些古老的复音外来词使用了千百年后,到现代才慢慢出现语素化的倾向。如“玻璃”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早期外来词,是典型的双音节单纯语素,在现代构成了不少新词:“玻璃大厦、玻璃饭碗、玻璃免洗餐具、玻璃幕墙、玻璃上海、玻璃纤维、玻璃雨衣、透光玻璃钢、电光玻璃、电热玻璃、防弹玻璃、钢化玻璃、光致变色玻璃、耐热玻璃器皿、泡沫玻璃、玻璃小鞋”。“玻璃”连用时,其性质不变,而在“彩玻”“玻壳”中,还有平日人们已较多说到的“钢玻”(钢化玻璃)、“硬玻”(坚硬的玻璃)、“毛玻”(不透明的玻璃),显示“玻”已经表现出了单音语素化的苗头。这是当代随着工业生产工艺进步后才有的事,可谓是“古词发新芽”。

       下面再来看看《现代汉语词典》对单音汉字表外来词义的处理,也保留了外来单音语素化过程的一分宝贵材料。

《现汉》在收单字时与其它字词典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同形同音的汉字有时会分成几个字目来立条,如“苏”就立了六个字目,并在每个字目的右上角标上阿拉伯数字。同字分立总的指导思想是突破字形的限制,突破传统的“文字学思想下的语言观”的旧框框,而以现代语言学思想来认识汉字,表现出了“语言学思想下的文字观”。当然,这里面有多种情况,有的原来是异体字,现在归并到正体字了,有的原来是繁体字,现在归并到简体字了。下面是六个“苏”字,它们的文字关系是这样:“苏1(蘇)”、“苏2(蘇)”、“苏3(蘇、甦)”、“苏4(蘇)”、“苏5(囌)”、“苏6(蘇)”,第3与第5个就是由汉字本身的调整与规范引起的。而第6个则与众不同,它的释义是这样:

①指苏维埃:~区。②(Sū)指前苏联。

这就分明告诉人们,它最初的表词形式是多音节的,第1个义项的原形是“苏”“维”“埃”三个字;第2个义项的原形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字的语素化是明显的,“苏区”、“留苏”、“联共联苏”、“反共反苏”、“中苏”、“苏军”、“苏共”类词语出现了不少。

       《现汉》的同字多字目现象反映了现代外来词单音语素化的演化过程。从词典编纂的初衷来看,可能并未从理论上认识这是一个单音语素化问题,而可能是觉得这个字的使用频率高,经常表示了某个不同于原有的旧义,而把它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字目,以昭示与旧有字义的差距。现在,我们对同音同字异目现象细心分析,不难观察到现代汉语演变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外来单音语素化现象。

       《现汉》(96版)一字分立词目的共有1496字,也即1496组,共分出字目数是3473个,其中与外来词有关的是3080个。下面列出这30组中表示外来词义的汉字:

1.        安:安培的简称。

2.        柏:柏林(Bólín),德国城市名。

3.        磅:点4的旧称。[point]另见951páng

磅:⑴英美制重量单位。1磅等于16盎司,合453.59克。⑵磅秤:过~丨搁在~上称一称。⑶用磅秤称轻重:~体重。[pound]

4.        打:量词,十二个为一打。[dozen]

5.        酊:酊剂的简称。[tinctura]

6.        盾:荷兰、越南、印度尼西亚等国的本位货币。

7.        非:指非洲。

8.        伏:伏特的简称。

9.        伽:[伽马射线](gāmǎ shèxiàn)丙种射线。也作y射线。

伽:见[伽蓝]:佛寺。[僧伽蓝摩之省,梵samghārāma]

伽;[#(人耶)琴]jiāyēqín)朝鲜族的弦乐器,有些像筝。

10.    荷:指荷兰。

11.    赫:赫兹的简称。

12.    胡:⑴古代泛称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人。⑵古代称来自北方和西方少数民族的(东西),也泛指来自国外的(东西):~琴丨~桃。⑶姓。

13.    咖:见[咖啡]

咖:[咖喱](gālí)用胡椒、姜黄、番椒、茴香、陈皮等的粉末制成的调味品,味香而辣,色黄。[curry]

14.    卡:⑴卡路里的简称。⑵卡片:资料~|年历~|病历~。⑶录音机上放置盒式磁带的仓式装置:双~录音机。⑷卡车:十轮~。

15.    坎:坎德拉的简称。

16.    库:库仑的简称。

17.    勒:勒克斯的简称。

18.    :流明的简称。

19.    麦:麦克斯韦的简称。

20.    满:⑴满族:~人。⑵姓。

21.    美:⑴指美洲:南~|北~。⑵指美国:~圆|~籍华人。

22.    牛:牛顿的简称。

23.    欧:欧姆的简称。

欧:指欧洲:西~丨欧化。

24.    帕:帕斯卡的简称。

25.    排:一种西式点心,用面粉做成浅盘子形状的底,在上面加糊状的奶油、果酱或巧克力等而制成:苹果~。[pie]

26.    释:释迦牟尼(佛教创始人)的简称,泛指佛教:~门丨~家丨~子。

27.    苏:⑴指苏维埃:~区。⑵(Sū)指前苏联。

28.    托:压强单位,1托等于1毫米汞柱的压强,合133.32帕斯卡。旧作乇。[torr]

29.    瓦:瓦特的简称。

30.    英:指英国:~尺丨~镑。

       对上面30组中列出的35个字,用本文提出的句法标准与词法标准加以衡量,可以看到它们有的仍停留在记音阶段,有的则已经明显表现出语素化的特征,后者如:磅、打、酊、荷、胡、非、咖、卡、满、美、欧、释、苏、英

 

四、外来单音语素形成的特点及价值

 

       外来单音语素的形成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么,它在形成过程中会受到什么因素的影响?起着基本影响作用的就是汉字。

       1.外来单音语素一般都选用汉字来作形式载体。使用汉字,不使用字母,这是外来单音语素化的一个前提,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必备条件。当前出现了不少字母词,字母词或独用或与汉字夹用,如NBAUNSOSIT业、B超、IP卡。字母词作为一个完整的词来使用是可以的,这时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复音语素。但要成为单音语素,以单个字母作载体是难以作到的。象“唱K”中的K,虽然它已经表示了“卡拉OK”的意思,但却难以最终成为汉语语素。这里一方面是因为汉语自身的原因,如单音语素的单音节与汉字的方块形,单音语素的意义范畴与汉字字形的表意性,都出现了圆凿方枘的吻合,另一方面则是字母文字的原因。单个字母的表音作用太强,表音过程中的拼合性太明显,单个字母不可能与某个具体意义建立起稳定的对应关系。

       2.用作“外来单音语素”的汉字最好与该字原有的意义有较大的距离。这样一旦字与义结合了,就能具有与原字义较明显的反差,反而有助于它在语素系统中取得属于自己的位置。如与原字义有这样那样的引申关系,反而会模糊它的语素独立性,而容易被看作词义的引申与衍生。这也正是英源性外来词与日源性外来词的一个重要区别。本文所论及的外来词基本是来自英语的,所用的汉字开始都是纯记音的。而来自日语的外来词,它们一开始用汉字来表示时,就与汉字固有的词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试以“族”为例。在“新词语集”中有“族”字词71条,其中表示“一群人”“一类人”意思的有35条:“BP族、飚车族、炒族、持卡族、打工族、导族、电脑族、耳机族、发烧族、反哺一族、工薪一族、工薪族、红唇族、接送族、金领族、款族、轮椅族、陪车族、青春族、上班族、少款族、失车族、刷卡族、退休族、玩机一族、网迷一族、伪劣家族、无孩族、无书族、星族、砸迪族、追潮族、追车族、追款族、追星族。”这个意思是来自日语的,但它又与汉语“族”字原有的词义有着密切联系,甚至与“簇”“镞”都表现出了同源类义的特点。日源性借词借字,不在本文所论范围。而英源性借词的单音语素之所以数量上少得多,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3.外来单音语素的汉字与意义的结合应尽早实现单一化。记音汉字转变为语素字,它所表示的意义由多到少,由泛到专是一个前提。使用频率高而表示的意义多,这种“高而杂”的现象,只是造就一些高频记音汉字,如“特”“娜”“尔”“斯”“克”“尼”等。最容易形成外来单音语素的应该是“高而专”,即使用频率高,表示的意义单一。“高而杂”、“低而专”、“低而杂”,都无助于外来单音语素的形成。在186个汉字中,我们提取了语素化的10个字,“啤、吧、秀、奥、的、波、咖、迪、摩、巴”。它们的构词数、表外来词数、语素化构词数、语素化构词占构外语词的比例四个数字见下:

例字

构词数

10

21

10

25

175

41

6

23

23

77

表外来词数

10

21

10

25

31

9

6

23

12

37

外来词中语素化数

10

21

9

22

19

4

2

6

3

5

语素化构词比例(%

100

100

90

88

61

44

33

26

25

13

在这个表中,把语素化构词从表音式的表外来词中剥离出来,它们所表示的意义都是单一的。

由复音节到单音节,由单音节到与单一语义的结合,再配以较高的“复现率”,使得语素化的实现具备了基本条件。再延以时间的浸润,外来单音语素即宣告形成。外来单音语素的出现是汉语语素演变的客观规律。外来的新观念、新认识正在源源不断地充实着人们的知识体系,影响着人们对主客观世界的认识方式,正在进入汉语词汇系统。在此同时,它会受到汉语自身运行规律的强大影响,其结果是那些最重要、最常用的基本概念、基本词汇,总会习惯地以单音语素的方式凝固并沉淀下来。“独立使用”的词化与“重复构词”的词素化,就是汉语语言惯性的两种具体表现形式。认识到这点,将会使我们更好地认识到语言的变化本质:即使是语言的最底层因子——语素系统,也绝不是静处不动的。

 

附表:“新词语集”中用于外来词中译音的汉字(186

巴斯的尔克尼吧拉迪奥特激卡士格基诺罗波因啤吉模儿安雅你林俱哈夫达摩米力黎咖丁布艾坦塔皮那门马鲁法滋塞欧利可金哥菲啡德贝柏芭治扎亚瓦什帕慕麦勒核厄第爱乌维威森曲巧奇普潘耐娜纳姆默龙镭莱口肯康架霍蝴赫骨恩杜蝶涤村茨佰兹伊轩秀锡昔希沃翁韦托陶泰诗善莎萨确茄乔淇其佩裴年咪妹曼珞洛璐炉隆淋廖丽蕾老朗兰客喀介加汇华豪古根葛甫蝠福氟风芬分废俄顿敦冬蒂地狄戴察不勃泊伯冰别蝙彼奔昂胺氨埃

 

On Formation and Extraction of Monosyllabic Morphemes of Foreign Origin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Su Xinchun 

 

Abstract: From the 30327 entries included in 16 dictionaries of new words, the present author has extracted 876 borrowings (headwords of foreign origins) represented by 557 Chinese characters, of which 186 are used to simulate pronunciation in the original language. Then he probes into the process during which Chinese characters simulating the original pronunciation evolve into morphemes representing both phonetic transcription and semantic category, and during which multi-syllabic borrowings become monosyllabic morphemes. He puts forward a syntactic criterion and a morphologic one, i.e., independent usage and duplicate word-formation respectively. The emergence of monosyllabic morphemes of foreign origins, he maintains, is unavoidable in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orphemes, as foreign ideas and insights keep penetrating the basic level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contribute to broadening our horizon and affecting our world outlook. What is more, the author makes it clear that, influenced by the law of linguistic evolution, som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nd common basic concepts and words invariably become fixed in the form of monosyllabic morphemes.

Key Words: morphemes, borrowings, monosyllabic, Chinese characters

 

作者介绍  厦门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授,研究领域为汉语词汇学。近几年主要从事词汇计量研究,在语料库的基础上通过量化的手段来进行词汇理论研究。出版著作有《汉语词义学》、《文化的结晶——词义》、《汉字语言功能论》、《当代中国词汇学》、《汉字文化引论》、《词义文化的钩沉探赜》、《汉语词汇计量研究》等。

 



[1] 胡裕树《现代汉语》 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第229

[2] 陈海洋《中国语言学大辞典》,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第328页。

[3] 邢福义《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第208154

[4] 邢福义《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第208

[5] 俞士汶、朱学锋、李峰《现代汉语语素库的开发及应用》,《世界汉语教学》,19992

[6] 朱光华《关于外来语素》,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第21卷第2

周一农《外来语素论略》,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8年第3

高燕《现代汉语外来词的单音化缩略》,松辽学报,1998年第4

[7] 16种新词语词典是:

汉语新词词典         闵家骥、刘庆隆、韩敬体、晁继周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712

现代汉语新词词典          王均熙、董福光、钟嘉陵   齐鲁书社   19879

新词新语词典(初版)   李行健       语文出版社        1989

现代汉语新词新语新义词典    诸丞亮、刘淑贤         工人出版社        19901

新词新义词典         雷良启,王玮    湖北教育出版社                   19912

新语词大词典         韩明安       黑龙江出版社    19917

1991汉语新词语    于根元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210

新词新语词典(再版)   李行健       语文出版社        19935

1992汉语新词语    于根元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39

现代汉语新词词典          于根元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4

1993汉语新词语    刘一玲       北京语言学院    199412

1994汉语新词语    刘一玲       语言学院出版社                   1996

汉语新词新语年编           宋子然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7

当代汉语简缩语词典       刘一玲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83

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       林伦伦、朱永楷、顾向欣   花城出版社        2000-4

现代汉语词典                   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       商务印书馆        2002

(《现代汉语词典》在2002年版后以附录的方式收了1175条新词)

[8] 《语文建设通讯》第71期,20028月。上面刊载姚德怀、汪惠迪先生的两篇文章,也说到
“‘啡’字单用,可能还是近年来才有的现象。至于‘啡’字与其他的字结合成词,则早已有之”。文章提到的还有“啡色、斋啡、啡色、公啡、网啡、啡话、啡乌”。对“咖啡”双音外来词,香港多用“啡”来语素化,大陆多以“咖”来语素化,这是很有趣的事情。眼下大陆常说的还有“热咖、冷咖、咖吧、黑咖”等,可见“咖”字语素化的进程是相当快的。

[9] 刘正埮、高名凯、麦永乾、史有为《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第104页。

[10] 刘正埮、高名凯、麦永乾、史有为《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第95页。

[11]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

[12] 刘正埮、高名凯、麦永乾、史有为《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第333页。

[13] 《汉语大字典》第一卷,460页,“塔”字释义。

[14] 颜洽茂《佛教语言阐释——中古佛经词汇研究》,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第219页。

[15] 梁晓虹《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