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语的成熟与规范词典的选录标准

——谈《现代汉语词典》(2002增补本)的“附录新词”

刊《辞书研究》2003年第3

 

苏新春  黄启庆

厦门大学

 

       提要   《现代汉语词典》2002增补本对“新词新义”的收录,反映出规范词典对新词语的处理原则与方法。论文从三个方面对这批新词语进行了检测,认为规范词典应该收录已经趋于稳定,有相当通用度的新词。并对所收的某些新词新义发表了讨论意见。

       关键词  《现代汉语词典》  新词语  规范词典

 

一、

 

       《现代汉语词典》(2002增补本)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新增了“新词新义附录”,有新词新义1205条。把新词新义及时补充进规范词典,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它使规范词典更贴近生活,贴近语言现实,具有了更好的指导性。《现汉》对这些新词新义的处理保持了它原有的释义风格与体例,如:

     【克隆】①生物体通过体细胞进行无性繁殖,复制出遗传性状完全相同的生命物质或生命体。②比喻复制(强调跟原来的一模一样)。‖[clone]

     【包装】[补义]比喻对人或事物从形象上装扮、美化,使更具吸引力或商业价值:~歌星︱~体育比赛。

释义简练准确,明白通晓,例句安排与释义体例,也都一仍其旧。如果把它们编排进正文而不是尾列其后,可“熔为一炉”而无罅隙。

       这是《现汉》自1996年“修订本”后的另一次“修订”。相隔6年,增收“新词新义”不少,加上是集中排列,套红印刷,显得分外醒目。这样的安排可能有把它们作为“前规范期”词语对待的因素,也可能有既能及时跟上语言变化,又避免改版重排而便宜行事的考虑。由于《现汉》的性质,它对新词语的收录往往反映出这些词语正在进入、或已经进入了民族共同语,等于给新词语发放了一张社会认可证,同时也反映出研究界对新词语的处理原则与方法。因此,它受到人们的格外关注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关注之时,人们自然还会作出这样的思索:为什么收录这些新词而不是另外一些?收录的标准是什么?

       当代汉语最大的变化在于新词语的大量产生。新词语产生后有三种生存可能,一是问世后不久就无人使用,消退、“夭折”了;二是继续不稳定地、小范围地存在;三是被普遍使用、广泛流传而逐渐稳定,进入民族共同语词汇系统而成为其中一分子。这个过程可用下图显示:

 

 

 

 


李建国先生曾把新词语分为:1.一般意义上的新词新语;2.社会通用和进入共同语的新词语;3.规范化的新词语,指的也就是上面三阶段的新词语。他把对不同阶段的新词语进行收集、整理的词典分为“年度的‘新词语汇释’或‘新词语手册’”、“描写型的新词语词典”、“规范型新词语词典”三种类型。[]姚汉铭先生也曾提出过与此相类似的意见,即“实录式新词词典”,“选择式新词词典”和“规范式新词词典”三种。[]

据我们初步调查,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国内出版了30多种新词词典,算得按年“实录”的只有于根元、刘一玲两位先生先后编纂的1991-1994年度新词语词典,这是对当年新词语的近距离观察。[]这四本年度新词词典中,收词最少的是335条,最多的461条。《1991汉语新词语》最初收集新词近800条,最后编进词典的不到一半。书出版后有的学者认为不该删节,应“逢词必录”,尽量予以反映。可见,实录原则,或曰描写原则,对以保留、跟踪新词语为目的的新词词典是处于第一位的原则。其它的新词词典则都属于“选择式新词词典”,规模大的有11000余条,如《新语词大词典》(韩明安,黑龙江出版社,1991),小的如《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林伦伦,花城出版社,2000)。尽管后者标明它的收词范围是19792000年,可收词才1772条。可见“选择”的范围与密度不同,对新词语收录的细致程度就有着明显的差异。对处于发展阶段的新词语,人们在注意“新”的同时,稳定性原则、通用性原则也就提出了。

而对处于成熟阶段、正在进入普通话词汇系统的新词语,词典的录用原则又有不同,稳定性与通用性会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同时规范的原则也就提出了,这时它大大突出了对新词语的规范功能。“规范性”词典所收应该是处于下面虚线框内的词语。

 

 

 

 

 


规范词典对新词语处理的主要作用在于定型、诠释、传播、指导,而不再是实录与保留。近些年来,其它带有规范性的词典也在一定程度上作了这方面的工作,如《当代汉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就收了“国手”“国脚”“包奶”“晨练”“黄昏恋”“婚外恋”“同性恋”“亮丽”“调控”等新词。但由于《现汉》的性质与影响,及其拥有前后多个版本,自成系列,观察它的前后版次的词目变更,自然可以清楚地窥探到新词语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在它身上反映出规范词典对新词语的处理原则与方法。因此,《增补本》在新词语研究上也就具有了特别的价值。

 

二、

 

1205条新词里有“新词”1147条,“新义”58条,“新义”的特征是释义前标有“[补义]”二字。本文在考查时用的主要是1147条“新词”,因为“新义”意味着词形是旧的,而“新词”则词形词义都是新的,这样操作起来更为方便,而且数量上也占了绝大多数。

判断新词成熟与否的标志主要是看三点,一是时间上是否长久,二是使用范围是否宽广,三是使用频率的高低。概括起来说就是稳定性与通用性。对此,学者们们的看法比较一致。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来鉴别新词语的稳定程度与通用程度,参照什么材料,利用什么手段,来观察新词语的稳定度与通用度。本文从三个方面对1147条新词作了一些鉴别工作。

(一)与“新词语语料库”的对照

我们把19872000年出版的19部新词语词典制成了“新词语语料库”。这19部词典中出版最早的是《汉语新词词典》(闵家骥等,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最晚的是《现代汉语新词语词典》(林伦伦等,花城出版社2000),共收新词6万余条,不计重复有37000余条,复现率最高的有12次,是“空调”“小儿科”两词。汇集了19部新词词典的“新词语语料库”基本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新词语的总体面貌,复现率愈高,说明被新词语词典收入的次数愈多。高复现率表明它曾受到研究家和词典编纂家的关注,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它的通用程度。复现率在11次的有“专业户、一国两制、乡镇企业、武警、违纪、特区、四化、试管婴儿、三种人、群体、拳头产品、爬格子、欧佩克、农转非、流行色、空姐、胡子工程、红眼病、关系学、关系网、构想、短线、调资、第三者、创收、炒鱿鱼、彩电”共27条,它们现在大都是人们很熟悉的词语了。由于《增补本》的性质,把1147新条与这个库联检,所得结果应该表示出这样的特征:在“新词语语料库”中出现,且频率较高。

可调查结果显示,1147条新词在新词语料库中出现的只有610条,占53%,其中分布在复现率4次及以上者只有137条。这两个比例数字都不高,原因只有两种可能,或是“新词语语料库”本身还缺乏足够的代表性,或是《增补本》的1120条新词没有足够的“群众基础”,被已有的“选择”性新词词典关注得少,“出镜”率偏低。

(二)与“《现代汉语词典》补编本”的对照

《现汉》1989年曾出版过“补编本”。“这本词典从1980年秋天开始编写,由于计划的变动及其原因,直到1987年秋天才修改定稿。”[]。《补编本》收词2万多条,其中有约四分之一收进了1996年的《修订本》。这里把《补编本》与1147条做了一个联检,目的是想看看后者对前者的承继关系如何。结果发现二者之间相同的只有50余条。从年代来看,《补编本》关注的还主要不是新时期的新词新义,而是对已有词语的补收,而《增补本》的“附录”则绝多数都是后来产生的新词语。

(三)在现实语料中的分布与使用情况。

看新词语的稳定性与通用性如何,最主要的参考依据还是它在现实语言中的使用情况如何。我们选用了《人民日报》来作检测的材料。尽管它偏于新闻语体,且属较正式的书面语,但它覆盖领域宽广,涵纳内容丰富,是其它语料难以相比的,更重要的是这些正好符合规范性词典收词的要求。考虑到《现汉》1996年出版了修订本,而修订工作始于1993年;2002年出版了增补本,而修订工作大体上应结束于前一、两年,故检测的语料用的是1991-200010年间的《人民日报》,约2亿字。检测结果显示,1147条中出现频率最高有“乡镇企业”8885、“国企”8767、“生态环境”6870、“一国两制”6211、“维和”5620、“知识产权”5462、“违纪”5444。以出现频率100次为界,在此之上的共570条,正好占1147条新词的一半。使用频率高是一个力证,表明《增补本》所收新词有社会基础;而使用频率低则是一个反证。特别是其中有29条新词的检索数为零,这就让人生出疑虑:为什么要把它们收进规范词典呢?把这29条细列于下,可以发现一些问题:

1.科技术语:次声武器、碳四植物、碳三植物、计算机体层成像、二噁英、心脏死亡、自净作用、阳伞效应、视频光盘

2.股市术语:减仓、除息、填权、盘跌、绿盘、控盘、贴权

3.新潮生活词语:雅飞士、丁克家庭、蹿红、焗油

4.军事术语:电磁炮

5.体育术语:完败

6.司法术语:凶嫌

7.方言:采认、找赎

8.生活词语:函售、黑色收入、白色收入、西蓝花

上述29条新词,有的术语味太浓,有的使用地域狭小,有的太新潮,有的甚至词语结构还谈不上稳定,如“心脏死亡”“凶嫌”。又如“函售”,在有“邮购”的情况下也远没有使用开来。无论何种原因,这些新词对社会共同语来说,都显得过于“新鲜”,缺乏足够的通用性,则是可以肯定的。初读《增补本》,里面不少新词给人留下的感觉不太象规范词典对新词的处理,到此可以得到一些映证。如果把考察范围扩大到那些在2亿字中只出现了1-2次的另外33条词语,这种太“新”的感觉还会进一步加强,如“失婚、接柜、白页、硬广告、藻花、电离层暴、氟氯烷、跳舞毯、代位继承、索偿”等。

以上的词频调查对新词语的鉴别、筛选来说还只是最初步的工作,因为即使有了一定的词频也还是远远不够的。要观察新词的稳定性如何,还得观察它在一个时期中有无突然增减的变化,有无只在语料库中的某些语料中片面存在的情况。不过,词频数为零或极低,已经显示《增补本》在及时跟踪新词,及时反映现实语言生活变化上做出巨大努力并取得突出成绩的同时,还存在某些明显的不足。理论上明确了规范词典收录新词语的思路与原则还是远远不够的。现在的问题就出在实际操作起来主要还是靠凭感觉凭部分语料拍板的手工操作。

其实,当代汉语新词还有很大的一块等待着规范词典去关心,去诠释,去传递给更多的社会成员。规范词典在处理新词语时,把握好自己的特点与定位:“新”而不“新鲜”,这里面有许多值得考究的地方。

 

三、

 

下面再来讨论一下《增补本》新词新义附录的另外两个问题。《增补本》是对《修订本》的“增”和“补”。“新词”是对原书的“增”,当是原书所无之词;“新义”是对原书的“补”,当是原书有其词而无其义之词。可检查后却发现存在着与“增补”二字有冲突的现象。

1.“[补义]”不是对原词的补充。

所谓[补义],就是对原词意义的补充,它收的应该是跟原义有关、新衍生出来的意义。如果跟原词义没有关系的词义就不应该算是“补义”,而是同形异义词。《现汉》的编纂传统,也是很注意划分出同形异义词的。[]可是在[补义]中,却发现了好些同形异义的现象,如:

家居:没有就业,在家里闲着。(修订本)

家居:[补义]家庭居室:装点~︱~陈设。(增补本)

超生:①佛教用语,指人死后灵魂投生为人。②比喻宽容或开脱:笔下~。(修订本)

超生:[补义]指超出计划生育指标生育:~户。(增补本)

前一个“家居”中的“家”是在家的意思,“居”是动词,停留的意思;后一个“家居”中的“家”是家庭的意思,“居”是名词,居室的意思,词义完全不一样;前一个“超生”中的“生”是生命义;后一个“超生”中的“生”是生育义,词义也完全不一样。这样的现象显然不应该算作[补义],而应该在释义中去掉[补义]二字,显示出它们与原书中已有的词是同形异义词的关系。类似的例子还有“料理”、“家教”、“票房”等。

2.“新词”与原书所收词语的重复。

除了58[补义]见于原书外,还有9条未作[补义]标示的词语也见于《修订本》。根据上面的说明,可以把它们处理为同形异义词。如新收的“红潮:赤潮”,原书是“红潮:①害羞时两颊上泛起的红色。②指月经”,新收的“实职:非虚设的有实际权力和责任的职务(跟‘虚职’相对)”,原书是“实职:有职位而且实际参加工作的:~人员”,它们就是新旧两词的形同而义异。

可另外7例的前后两版词义却基本一样,只是行文措辞或例句略有更改,如:

【贩私】:(修订本)贩卖私货:严厉打击~活动。

【贩私】:(增补本)贩卖走私物品:严历打击走私、~活动。

【联网】:(修订本)供电网络、电信网络、计算机网络等互相连接,形成更大的网络:~发电。

【联网】:(增补本)若干单个的设备相互连接成网络;若干个较小的网络连接成更大的网络:~发电|计算机~。

前后二者应该是同属一个义位,看不出后者对前者有何引申派生,当然也就不能算是“新义”了。这些的改动完全可以在修订时对原文作些笔润修饰。它如“边贸”“信用卡”“飞碟”“申办”等皆属此类。有的甚至只有个别字词的不同,如“漂尘”,《修订本》是“颗粒较小能长时间在空中飘浮的粉尘,可以随气流飘到很远的地方,造成大面积污染”,《增补本》是“颗粒较小、能长时间在空中飘浮的灰尘,可以随气流飘到很远的地方,造成大范围污染”。这就显然不是“增补”,而是重复了。增非所增,补非所补,前后重出,这在一部有影响的词典是应当尽量避免的。

 

作者工作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注释;



[] 李建国:《新词新语研究与辞书编纂》载于《辞书研究》1996年第3期。

[] 姚汉铭:《新词语·社会·文化》,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第199页。

[] 于根元:《1991新词语》,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

于根元:《1992新词语》,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3

刘一玲:《1993新词语》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

刘一玲:《1994新词语》,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

[]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补编》,前言,商务印书馆,1989

[] 苏新春,《同形词与“词”的意义范围——析〈现代汉语词典〉的同形词词目》,《辞书研究》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