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区词中的多音节词说起

 

田小琳

 

    汉语中词的音节数一向以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为主,近现代三音节词较过去有增加的趋势,四音节词以成语和固定短语为主,五音节以上的词多为专有名词或术语等。到了四音节词,似乎就饱和了。这个大的模式,至今如此。   

    但是我们也发现,随着词语负的信息量的增加,有些双音节词原来不作为构词成分的,也变得可以组词,成为构词成分,而且,有的还具有能产性。这样,三音节词和四音节词的数量就有明显的增长,四音节词也不一定是固定短语,不同于“一清二楚”、“乱七八糟”这一类。这是个值得注意的词汇现象。   

    下面所举的例子,有些是港澳台常用的社区词中的多音节词,有些是内地新词新语中的多音节词。

    “问题”本是一个名词,《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中列有四个义项(从略),未收以“问题”组成的词语。《应用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中列有五个义项,并收“问题小说”词条,释义为“一种提出社会关注的问题让读思考的小说”。这里用的是“问题”的基本义,即“感到疑惑而要求解释的事项”,“要求回答的题目”。在港澳台地区,如果以“问题”开头的词,“问题”则用的是另外一个义项,即“事故或麻烦”。比如,“问题儿童”,指的是“在行为或思想上有所偏差的儿童”;“问题少年”,指的是“违反少年应遵守的行为规范、不为社会所接受的少年”;或“由于对社会适应不良和心理、生理上的缺陷而表现出偏差行为的少年”(见《大陆和台湾词语差别词典》南京大学出版社,313314)。在香港报端上经常可以看到下面这些词,诸如“问题学生”、“问题少女”、“问题家庭”、“问题银行”、“问题计算器”、“问题汽车”等等。“问题”成了构词的前加部分,表示的都是“事故或麻烦”类似的意思。能不能说它是构词前缀呢?似乎和前缀“老”、“小”、“阿”,还有些不同,意思不够虚化。但它确有能产性,在港台地区开始较多用的是“问题少年”、“问题少女” 一类,接才有“问题银行”、“问题汽车”一类,从指人到指物。        

“垃圾”和“问题”一样,可以构成很多词,在港台流行的,比如“垃圾食品”(对马上烹调即刻可吃的食品和快餐的谑称。源自英语junk food)、“垃圾邮件”(投入私人信箱的各类商业宣传品)、“垃圾电邮”(没用的广告一类的电子邮件)、“垃圾传真”(传真来的各类商业宣传品)、“垃圾虫”(在香港随意乱丢垃圾、随地吐痰、乱拋垃圾入海的人,可判罚款等)、“垃圾股”(经营不良、产品没有市场、没升值机会的股票)等,“垃圾” 在这些词里多为比喻义,是词的前加成分,有能产性。在内地,李行建等主编的《新词新语词典》(语文出版社)收“文化垃圾” 词条,释义为“指低级、庸俗、下流的文学作品、表演艺术和黄色录音、录像带等。”(463)我在一份北京出版的《精品购物指南》小报上,见到“音乐垃圾”、“塑料垃圾”的说法。文章标题是“拒绝来自影视红星的音乐垃圾”,“音乐垃圾”指的是不够资格而又要出唱片的影视红星的音乐唱片;文章里还说:“就像前些年SONYAIWA组合大行其道,很多发烧友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塑料垃圾’一样,……”(2001615)可见“垃圾”也可作构词的后加成分。“垃圾”在香港社区词中是构词的前加成分,在内地词语中是后加成分,说明它在构词时的位置可前可后,是较自由的。如同自由的单音节构词语素。

    “老鼠”一词也有构词能力。“老鼠” 因有偷东西的本事,由此“老鼠”一词产生了比喻义——“小偷”。“老鼠” 在香港社区词中成为构词成分主要用这个义项。在香港报刊上见到的有“沙滩老鼠”、“棺材老鼠”、“电老鼠”、“老鼠货”等。我和一位上海朋友到香港浅水湾海边去游玩,看到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小心沙滩老鼠!”上海朋友说:“怎么沙滩上还有老鼠?”其实这“老鼠”指的是在沙滩上偷东西的小偷,去游泳的人往往把衣物放在沙滩上而无人看管,“沙滩老鼠”便乘机偷人衣物。“棺材老鼠”则有两个义项,一说是殡仪馆人员发死人财,偷陪葬的东西,比如,《明报》几则消息的标题是:“假发须刨手杖衣物无所不偷,棺材老鼠与死尸握手掠表”(2001221)“棺材老鼠案播放录音口供”(2001228);另一说“棺材老鼠”指的就是一些殡仪馆的经纪人,《东周》第434期文载“每日早上,不少‘棺材老鼠’殡仪经纪,在沙田富山殓房守候。”;“守株待兔等候猎物,原来这班人是殡仪经纪,行内人称为‘棺材老鼠’。”(2001215)如果从报刊常用词语的网址上下载“沙滩老鼠”、“棺材老鼠”词条,可以得到很多报刊上的例句,可见它们流通于香港社会。“电老鼠”是指偷电用的人,“老鼠货”是指偷来的货。“老鼠”作为构词成分也可前可后。

    “职业” 作为构词的前加成分,可以构成 “职业妇女”、“职业租客”(又称租霸,租住业主房屋,长期不交租,且搬走后循环使用这种手法)、“职业杀手”(被雇用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等。“杀手”在香港又有比喻义,可作词的后加成分,如“师奶杀手”。“师奶” 是粤方言词,指已婚少妇。“师奶杀手” 多指有型有款的影视男明星,他们把观众中的师奶都迷倒了。又有“阿伯杀手”,指招徕年龄较大的男人的妓女,这类词常见于香港的“八卦杂志”。

   “阶层”作为构词的后加成分,可以构成“中产阶层”、“白领阶层”、“蓝领阶层”、“夹心阶层”(中等收入阶层,收入低于“中产阶层”)、“草根阶层”(收入低的市民阶层)等。这几个词有的在内地已流通,有的只在香港流通。在香港现在又有“弱势社群”、“弱势团体”的说法,指在某方面和“强势”对比而呈“弱势”的群体。

在内地,新词新语大量孳生,作为出现频率很高的构词成分之一,就是“工程”。已流通于内地和港澳台地区以至海外华人社区的是“希望工程”,可见中国人和全球华人对中国教育的希望。此外和“工程”有关的词多在内地流通,应该算是内地的社区词,比如“菜篮子工程”、“米袋子工程”、“火炉子工程”、“送温暖工程”、“幸福工程”、“安老工程”、“绿色工程”、“科技创安工程”、“五个一工程”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词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内涵,港澳台的人就看不明白了。我看,这是近年来最活跃的一个构词成分,因为它反映了中国社会的一个根本变化。国家20年来,以经济建设为重点,不同于五六十年代,不同于“文革”十年,军事词语还大量存在,比如“战略部署”、“战役” 、“各条战线”(工农业各条战线)、“队伍”、“战术”、“战士”、“战友”、“战斗”、“打仗”、“斗争”、“同一条战壕”、“站岗”(站好最后一班岗)、“接班”、“战斗队”等等。现在这些词已经不在日常生活中大量流通了,真是今非昔比。常用的只是“上岗”、“下岗”、“接班人”、“梯队”(领导班子的比喻说法,有“第一梯队”、“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等,数量少多了。“工程”替代了“战略部署”,替代了大大小小的一些计划、策划,替代了系列措施。认真统计一下,用“工程” 新造的词不下百个,几乎天天见于报端。这个例子,也该是社会语言学用得上的好例子。

内地较多用的双音节构词成分,还有“文明”,比如“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两个文明”,“文明社区”、“文明村镇”、“文明行业”、“文明车站”、“文明举丧”等。“文明” 可作前加成分,也可作后加成分。最近“文化”作为构词成分的词增加,在内地和港澳台都有,比如“文化快餐”、“文化景观”、“文化垃圾”、“文化奸商”、“文化背景”、“文化下乡”、“文化遗产”,或“先进文化”、“民族文化”、“行业文化”、“警察文化”、“饮食文化”、“中国茶文化”、“酒文化” 等等,颇具能产性。

    由以上所举的例子看,不少独立运用的双音节词,可以作为构词成分,有的只能前加,有的只能后加,有的前加、后加成。这些现象过去也有,可近年来越来越多,三四音节词语是否有多起来的发展趋势。那么,是不是因为这样的构词方式可容纳更丰富的内涵,而又使得表达简练,才出现这样的趋势。像“问题少女”可将“在道德行为上出现各类问题的少女”浓缩化。所谓“在道德行为上出现各类问题”,可以指“无心向学”,“离家出走”,“吸软性毒品”,“未婚先孕”,以至“被踢入黑社会”等等,用一个“问题少女”就概括了。至于“问题”是大是小,那要看行文的语境了。如大家在使用中觉得好用,这词语就有生命力了。再比如“饮食文化”,它指的是“在饮食方面反映出的那种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包含非常丰富的内涵。我们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同于西方的饮食文化”,“饮食文化” 这个词就概括了很多东西,使得表述方便简练。多音节词增加了构词的语素数,如同成语一样,负载的意思就多了。以四音节词为例来看,可以不可以说,在四音节词家庭里,除了旧有的成语和习惯的固定短语以外,在原有的范围内,多了很多新成员,有内地和港澳台通用的新词语,也有分别流通于各社区的社区词,扩大了四音节词的家族,而且还有继续扩大的可能。

    最近,在汤志祥新着《当代汉语词语的共时状况及其嬗变》(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3)中看到这样的描述,在他所列举的共1159个香港区域词语中,双音节词占56.6%,三音节词占32.0%,四音节词占10.8%,五音节词占0.5%,六音节词占0.1%。作者认为,“上述香港区域词语中,以双音节、三音节和四音节词语的数量为最多,但呈有规律的递降走势。” 并认为 “这个音节构成的比例和大陆新词语的构成比例是基本一致的。”由此可见,双音节词的数量仍占主流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三四音节词语颇有些异军突起的味道,在上述统计中也有四成以上。我这篇小文只是举些例子,略作分析,并提出问题,希望同道共同来关注这个问题。

 

【注】

社区词是指在某个社区流通,反应该社区政治、经济、文化的特有词语。社区是社会区域的简称,具体来说,中国内地、香港特别行政区、澳门特别行政区、台湾省以及海外的华人社区,都是不同的社区,有各自不同的社会背景,因而有各自的社区词。【关于社区词的研讨,见田小琳《香港中文教学和普通话教学论集》(1997年,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书中的有关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