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走俏和词典失语

 

 

汪惠迪

 

2005111日,新加坡《联合早报》言论版

 

 

最近几年,中国的国力日渐强大,世界各国对汉语另眼相看。想学汉语的外国人和海外华人与日俱增,出现了一股全球性的汉语热。

为了因应这股学习汉语的热潮,中国政府决定采取在海外大办孔子学院等举措,加强汉语的国际传播。将汉语推向世界,不仅是让世界了解中国、理解中国的需要,也是中国进行软实力建设,加速走向世界的需要。

在将汉语推向世界的同时,中国所面对的问题也不少。一是缺乏总体规划,二是对海外华教的理论研究和学科建设滞后,三是总体资源不足,四是教材的国家或地区适用性不强,五是工具书的编纂与出版不能满足读者的需要。

在工具书的编纂与出版方面,既有空白急需填补,又有许多老问题亟待解决。就现有语文辞书而论,存在的一个突出的问题是患上了群体性的失语症。

外国人和海外华人学汉语,比国人更需要语文词典的帮助。特别是以记录华语语汇为主的中型词典,更是不可或缺。遗憾的是词典失语,查检无着。失语症的主要症状是词语失收和义项缺失。

先说词语失收。词典不可能逢词必收,也不可能年年修订,但是社会生活中时常用到,并且需要诠释的词语,是不能不收录的。

因为工作需要,长期以来,笔者每天都要翻阅语文词典,因此中型的和大型的、现代的和古代的都置备齐全。此外,熟语(成语、俗语、惯用语、歇后语)词典和新词新语词典,也都买了一部又一部,以便随时查检。

可是,在使用这些工具书的过程中,老是遭遇尴尬:往往是你急于想查的词语,偏偏东也查不到,西也查不到,而所查的词语都不是刚产生的新词,至少都有个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限于篇幅,略举数例说说。

今年6月,盼望已久的《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以下简称新版《现汉》)问世。我看到介绍说,“体认”和“愿景”这两个词最初出现在429日胡锦涛与连战的会谈公报里,430日见诸报端。52日新版《现汉》就要开印,编审委员会临时决定,将这两个词收编。

开印前夕,当机立断,该收就收,这在辞书界也许是破天荒第一次,因而一时传为美谈。可见,某个词语只要你想收,哪怕到最后一分钟,还是来得及收编的。其实,“体认”和“愿景”在境外和海外华人社区流通已久,传入大陆,也有些时日了。编审委员会临时决定立即收编,不言而喻,是“高端使用”的结果。

最近,周边国家或地区及欧美又在闹“禽流感”了,“禽流感”比“体认”和“愿景”的使用范围要广得多,跟老百姓的生活贴得也近得多,使用频率之高,就不在话下了。而且禽流感一爆发,就伴随着一片“扑杀”之声。

可是,20041月出版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以下简称《现规》)和20039月出版的《两岸现代汉语常用词典》(以下简称《常用词典》)均未收“禽流感”。令人欣喜的是新版《现汉》增收了“禽流感”,然而新版《现汉》《现规》和《常用词典》都未收“扑杀”,集体失语。

《汉语大词典》收“扑杀”,书证皆出自古代文献,释义是“摔死”“击杀”,对象是人,似不适用于成批毁灭疫禽病畜等。《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199773日就出台了,第21条中就有“扑杀”,并且衍生了新义新用法,辞书失收,是何道理?

今年1026日,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王光亚在安理会讨论反恐议题时说,“东突”恐怖势力一直在中国新疆地区活动,作恶多端,并与“基地”组织和塔利班等国际恐怖组织互相勾结,不仅构成对中国的恐怖主义威胁,也严重危害地区的安全与稳定。

这么一个使用多年的重要词语,新版《现汉》《现规》和《常用词典》又是集体失语,多部新词新语词典也是这样。笔者仅看到沈孟璎主编的《新词新语词典》(20051月)收了。中国的语文词典无不收录了大量的政治词语,偏把“东突”关在辞书大门之外,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又如“草根”,辞书不收是因为其义浅近,人所共知。可是如今周边国家或地区的语言用户所使用的大多是它的引申义。一般认为,“草根”的引申义来自英语的grassroots,而且“草根”的孳乳能力甚强,可构成~族、~性、~化、~官员、~大使、~议员、~阶层、~组织、~精神、~意识、~力量、~情结、~文化、~球队、~作品、~导演、~工业、~经济、~金融、~银行等一系列词语,形成一个“草根词族”。新版《现汉》《现规》不收“草根”的新义新用法,令人费解;《常用词典》宁收“草根大使”,并注明仅在台湾通用,也不收“草根”,本末倒置。

他如“双赢”,《现汉》《现规》和《常用词典》都收了,可是都未收常与之对举的“零和”。《现汉》收了“双规”,可是未收“双开”(开除党籍和公职);《现规》和《常用词典》“双规”和“双开”都未收。近年来,在中国大陆被“双规”“双开”的腐败分子还少吗?辞书为什么失语呢?

新加坡《联合早报》在刊登中国新闻时,编辑看到“双规”,就括注解释,惟恐当地受众不懂,因为只有中国才有“双规”啊。还有“周日”“句号”(比喻义)“双刃剑”“电子警察”,新版《现汉》都未收。在中国大陆和周边国家或地区,文言词语“吊诡”的使用频率日见其高,可是仍只见于《古代汉语词典》,当代辞书依然无动于衷。

再说义项缺失。笔者很高兴地看到,新版《现汉》对成语“感同身受”的解释:原指感激的心情如同亲身受到对方的恩惠一样(多用来代替别人表示谢意),现多指虽未亲身经历,但感受就同亲身经历过一样。旧版只有“原指”,新版增补了“现多指”。可是,其他辞书,如《现规》和多部成语词典,还都停留在“代人向对方致谢”的时代。

值得一赞的是19998月问世的朱祖延教授主编的《汉语成语辞海》,只有一个解释:就像亲身感受到了一样。这个解释比新版《现汉》早6年。

今年712日,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在向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一行致欢迎词时,一开头说了句:“七月流火,但充满热情的岂止是天气。”于是媒体上爆发一场大争论:“七月流火”用得对不对?其实,早在2000722日,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生活空间”节目,就以《七月流火》为题目了。

主播还留下一句旁白:“七月流火,昨天北京40度……”最近几年,在中国大陆的媒体上,一到盛夏季节,用“七月流火”形容天气炎热的语例从未断过。

可是,迄今为止,大约还没有一部辞书收“七月流火”。与“七月流火”同类的词语还有“上下其手”“呼之欲出”“空穴来风”“美轮美奂”“倾巢而出”“流金岁月”“拔刀相助”“遇人不淑”等,也都产生了新义或新用法,都需要辞书给个说法。

辞书患上群体性失语症的原因何在?笔者认为中国的语文词典过于强调规范性,而忽略了描写性与实用性。辞书编纂者的目光集中在普通话上,缺乏对境外和海外华语的关注,思维还局限在小汉语,而不是大汉语。一言以蔽之,辞书编纂者的读者意识有待进一步加强。

针对辞书失语现象,仇海辉先生尖锐地评论道,“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逃避;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胆怯”。又说,在“七月流火”的异常变化面前,“语文工作者似乎有点举棋不定,甚至可以说噤若寒蝉。面对社会的众说纷纭,他们缺少研究的深度,缺少判断的胆识,缺少引领的自觉”。(《纪校长“用典”面面观》,《咬文嚼字》2005年第9期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