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华语运动的成就与反思

 

 

谢世涯副教授

 

 

摘 要

 

 

新加坡自1979年推广华语运动以来,至今(1994)已进入第十五个年头。总结华语运动的成绩,可说非常成功。但伴随成功之后所引发的问题,却值得去深思与探讨。

            首先,新加坡原是个方言的堡垒,世界上还找不到第二个国家或地

区,可以在同一个环境里使用七到十二种方言,甚至大多数华人都能操二

到三种方言。但华语运动成功之后,新的一代绝大部分不能讲方言或听不

懂方言,把百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方言宝藏,人为的自我舍弃,是一件很可

惜的事。

其次,中国大陆、台湾、港澳及世界各地华人,还广泛继续使用各自的方言,新加坡华人丧失了这方面的技能后,少了一种与世界各地华人沟通的渠道,这是新加坡华人的损失;这与新加坡政府鼓励国人向海外发展,建立寰球经济网的策略,是很不协调的。

            再次,新加坡华人一旦丧失了方言后,将无法欣赏由方言表达的各

种文化艺术;这与新加坡政府要致力于使新加坡成为世界文化和中华文化

中心的目标,同样是很不协调的。

            此外 老一辈华人原本可用各种方言,很自然的把传统文化和价值观

传承给下一代。但新一代不讲方言后,老一辈华人在这方面的功能也丧失了,有的家庭还筑起一道无形的“方言代沟”。

以上仅举出四点重大者,其他值得深思的问题还不少,也将在论文里逐一深入加以探讨。

 

 

     

本论文曾发表于“第四届华语文教学研讨会”,1994年12月27至30日,由台湾世界华文教育协进会主办,在台北剑潭海外青年活动中心举行。

 

 

 

 

 

新加坡自1979年推广华语运动以来[1]今年1994已进入第16个年头总结华语运动的成绩可说极为成功但成功的背面却也牵引着不少少问题这里就针对各有关问题逐一探讨如下

 

  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方言宝藏

 

新加坡原本是个华族的方言堡垒也是个方言宝藏华人社会通用的方言有闽南话潮州话广府话、海南话、客家话、福州话福清话、广西话和上海话 [2] 等十一种加上华语普通话、国语),华人通行的语言多达十二种外加英语、马来语、淡米尔语印度),新加坡华人使用的语言可达十五种之多

新加坡自1819年莱佛士登陆以来随着福建、广东和广西等南方省份人口的逐年移居新加坡南方方言一直是华人社会的通用语言直到1920年以前新加坡的华文学校都是以方言作为教学媒介语的1920年1月中华民国教育部训令全国小学教授中国国语影响所及新加坡的华校才逐渐改用华语作为教学媒介语但华语的教学与使用,也只限于学校范围。由于方言的情意结也因为方言便于传承家族的传统文化和习俗家长都喜欢用方言和子女交谈

根据1957年新加坡唯一以母语为对象的全国人口普查报告书的资料在全国人口中以华语作为母语的只有0.1%而自称可以讲华语的人口在华人中也只占26.7%[3] 华人社群中最通用的方言首推闽南话依次是潮州话、广东话、海南话、客家话、福州话等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1979年推行华语运动之过前。

然而自华语运动推行之后讲华语的人口于是直线上升讲方言的却急速下降。根据1992年5月环境发展部的一项调写查使用华语的新加坡华族人口由1979年的 1% 增长到1992年的 33%使用方言者却从1979年的 89%减少到1992年的 63%但根据1990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在1980到1990年的十年里讲方言的的家庭从原本的 76%下降到48%

又根据1992年教育部的一项调查家中使用华语的小学一年级学生由1980年的 26%,增加到1992年的 65%家中使用方言的小一学生却从1980年的 64%减少到1992年的 3.6%换言之今后的华族学生在家里主要是讲华语和英语父母由于受到华语运动多讲华语少用方言的感召主动改用华语和子女交谈不再传授方言所以现在的中小学生甚至大学生能讲方言的少之又少长此下去讲华语的年轻一代将取代讲方言的老一代一个没育方言的社会很快就会到来。

其实方言本身也是一种文化新加坡是个方言的堡垒世界上还找不到第二个国家或地区可以在同一个环境里很和谐的使用十来种方言更何况还配合英语马来语淡米尔语同时使用呢!目前,三十岁以上的华族新加坡人有的还能操二到五种方言不等华语运动成功以后新的一代绝大部分不能讲方言和不懂方言把百多年维系华人社会的方言宝藏人为的自我舍弃,的确是很可惜的

 

  失去与世界华人沟通的渠道

 

中国大陆十二亿人口中,除了北京和传统讲官话的地区讲普通话以外各省份的人大都还讲方言。香港、澳门、深圳和珠海等地广府话简直成了官方语言”,台湾国民政府推行了四十多年的国语运动现在有人提出为什么不能讲母亲说的话的质疑[4] 提倡还我母语运动要求在学校里教授闽南话和客家话。社会上的方言势力已经慢慢兴起俨然要与主流的国国语抗衡[5]

至于散居世界各地的海外华人绝大多数还能讲方言英国、加拿大、法国和越南等国各大城市的唐人街流行广府话毛里求斯则流行客家话电台也以客家话报导新闻泰国是潮州话菲律宾是闽南话印尼是闽南话和客家话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一样通行广府话闽南语、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福州话和广西话等方言香港尽管官方行政语言是英语但日常主要的用语是广府话外国人如果要到香港谋求发展必须先学好广府话才能够与香港人沟通。即使在香港当宫的英国人也得学听、学讲广府话才能融入香港社会的主流

综上所述当全球华人还广泛使用方言之际华族新加坡人为了推广华语运动主张逐渐淘汰方言,“鼓励华裔人士在交谈时以华语取代方言”,[6] 甚至有人主张现阶段必须放弃方言然而一旦华族新加坡人丧失了讲方言的技能后将少了一种与世界各地区华人沟通的渠道确实是新加坡华人的一大损失

 

  方言对新加坡社会的贡献既重且大

 

华语有四个声调方言的声调大都比华语多一个会说方言的人比起一个不会说方言而只会讲英语的人来学华语前者要容易得多快捷得多。新加坡报业控股公关经理孙宝玉在一次座谈会上透露她因为爱好粤剧进而学唱本记台词是她学华语进步快的主因。她说她学唱帝女花紫钗记等剧本时由于词句全是繁体字她就逐字抄写并将繁体转为简体借此学华语和简体字所以她的华语就进步得更快。[7]

又如英文源流出身的新加坡国际基会会长陈庆珠教授她学华文讲华语也是从帝女花等粤剧开始的现在她已经能登场表演相声了[8]

新加坡自开埠以来方言一直是华族新加坡人日常工作、贸易洽谈、交际与家庭的用语尤其是闽南话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约占全华族人口的 40% 以上是不同方言群人口的通用语。

郭振羽说:“各党派人士也发现福建话是最能诉诸于民众感情的语言具有政治上的功能。事实上直至1970年代末期李光耀总理在发表全国性的演说时还是经常先后以英语、马来语、华语以及福建话发表谈话。李光耀以群众运动起家自然深深了解福建话的群众性。[9]

海外华人能讲方言也是促进中国大陆近期经济成长因素之一内阁资政李光耀先生曾在北京中国经济论坛上指出:“在中国近期的经济增长中有很大一部分比例是来自海外华人投资者创造的。他们来自香港、澳门、台湾和亚细安国家。因此他们与中国同文同种说普通话或地方方言他们能够克服现在的困难。[10] 当今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强调互惠互利讲方言的海外华人包括新加坡人到中国南方投资促进中国的经济成长也为自己的所在国制造财富利人利己方言在这方面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加坡的宗乡团体近年来集合宗乡族人的力量筹组投资控股公司集体融资到中国讲同一方言的地区投资如海南、汕头、厦门福州、安溪、同安、南安等地或跨越方言群到其他地方投资如客家人计划集体融资到扬州开发三千亩的土地建立国际客家工商业城不同方言群的新加坡人他们当年赤手空拳、披荆斩棘来到新加坡为照顾族人的利益成立了各自宗乡团体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为新加坡的繁荣昌盛作出了贡献现在代表方言群的宗乡团体又纷纷成立投资控股公司到中国各地投资准备为增加新加坡的财富再度作出贡献这一再说明方言有其功能与价值对新加坡社会的贡献是既重且大的

 

  新一代难以欣赏方言文化艺术

 

方言本身既是一种文化各方言群里自然蕴藏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一位到中国留学的学生这么写道:“我为了攻读中国语言文学学位而在北京住了一年在这段期间我更加感觉到我和当地北京人在文化上的大隔膜。我错误的以为只要能讲华语就掌握了打开中华文化的锁匙但我很快就发觉到即使在中国这种想法也不一定对。一直到我有机会到华南跑一趟之后我才感觉到我也继承了文化遗产。” 换言之[11] 作者继承了中国南方用方言保留的文化遗产。

众所周知福建和广东等地的方言保存了不少华语里没有的古音特点使得这些方言的语音变化多端娓娓动听例如以福建或广东话朗诵古文或古典诗词就显得更有韵味那种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韵律是华语里所没有的因为南方各地方言的声调比华语来得多而方言里的入声字也是华语所没有的。又如闽剧、粤剧、潮州剧和歌仔戏(芗剧),都是南方特有的剧种。其中福建的南音泉州、晋江、南安、同安、安溪、永春、金门等闽南地区的华族新加坡人,特别喜爱的民间艺术;南音相传由五代蜀主孟首创后成为宋代的梨园音乐。他如歌仔戏,是台湾、福建南方地区和华族新加坡人一向所喜爱观赏的。此外闽南、潮州、广府的讲古更是继承了唐宋说书人的衣钵他如方言民歌、民谣、山歌,均属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甚至时下流行的广东和福建歌曲都是港、台华人和海外华人喜爱听,喜爱唱的。

中辈和老一辈的华族新加坡人大都有过在街头观赏“街戏的经验这些街戏多为潮州、歌仔戏或广东剧只因他们会讲方言所以能够欣赏而这些方言戏剧和其他地方的剧种,是有相通之处的,能够欣赏南方剧种,进而促使他们能欣赏京剧、龙江戏、越剧、豫剧、山西梆子等。新一代的华族新加坡人不会讲方言,听不懂方言这意味着他们将无法欣赏与吸收蕴藏在方言里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

就以讲古来说它也是曾是华族新加坡人的精神食粮是早期移民先辈一种重要的文艺活动它有潮州、广府、闽南讲古最初流行于街头三十年代由街头登上了电台成为雅俗共赏的一种艺术直到七十年代末期好几代的华族新加坡人从电台的方言讲古里得到了重要的文化讲古艺人黄正经、李大傻、王道是老一辈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们曾经是家喻户晓、深受尊敬的民俗艺术家。

剧作家郭宝昆说:“讲古原是我们生活中很有活力的文艺活冲动社会的衍变加上政策的失误使到现场讲古已经绝迹,空中讲古也已式微。后来当局决定一夜之间取消方言讲古犹如切断了我们共有的一根文化基因链条影响极其深远。”[12]

华语运动的目的是要以华语取代方言没有了方言讲古当然是以华语讲古采取代了。新加坡实践表演艺术学院于是从北京请了知名表演艺术家任宝贤 [13] 来主持华语讲古反应非常热烈场场爆满引起了一阵古之风有识之士遂提倡恢复方言讲古。郭宝昆说;“提倡讲古不要跟华语运动相提并论。我国绝大多数华人祖籍在华南因此越是深入民间的民俗、传统往往都不是用华语传承的。如果坚持标准华语那不只会埋没人才更严重的是民俗传统的本原面貌将会从实质上被否定。独具特色的讲古人可能许多都还卧藏在讲方言的或是讲方言腔华语的民众之间。[14]

尽管有人大力疾呼恢复方言讲古然而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新的一代不讲又听不懂方言又如何去欣赏方言讲古呢正如专栏作者严孟达所指出的:“方言讲古的继承人是不成问题的我们可以从中国或香港、台湾‘人口'(或是跟他们买节目)但是方言讲古人再也无法找回七十年代以前一批广大忠实的众。方言讲古随华语运动的掀起而提早走进历史是无可奈何的。[15]

总之华语运动的成功意味新的一代将丧失方言、讲方言的能力他们将无法欣赏与吸收由方言表达的文化艺术如地方戏剧、方言讲古等。

 

  不谙华语与不谙方言之间的鸿沟

 

推广华语运动的结果是年轻的一代不会讲方言他们与只会讲方言的老一代在沟通交往上不免会发生一些问题现分述如次。

 

() 传统价值观难以传给下一代

 

未推行华语运动之前成员可用方言交谈在潜移默化中年长一辈可以很自然的把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灌输给新一代但新一代不讲方言后年长一辈在这方面的功能也就丧失了。其实许多老一辈华人曾经读过私塾接受方言教育或靠自修而熟谙华文能阅读和书写华文只是不会讲华语罢了相反的有些年轻的一代他们虽然能讲华语却不能书写或阅读华文是华文的文盲者只因老一辈不会讲华语新一代不会讲方言这种情形多发生在祖孙两代彼此难以交流遂使年轻一代失去接受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机会。有学者认为台湾四十多年来罢黝方言独尊国语的结果使到台湾人祖孙两代形同外国人。[16] 台湾的这种情形我们是应引以为戒的。

 

() 不谙华语者渐失去社会参与感

 

未推行华语运动前电台、电视有讲古、方言歌曲、地方戏剧以及以方言交谈的节目可供不谙华语者消遣娱乐。自推行华语运动以来,没有了方言节目使老一辈华人不无失落之感。电台、电视台独统华语节目后纯以华语作为媒介只会讲方言的就成了哑巴一群失去了社会参与感。专栏作者沙眼说:“华语巩固后回头看看老人觉得应该让他们开心一下让出一点方言空间。缺了沟通工具是很憋的事。几回我在大型的乐龄聚会上发觉很多老人都觉得没瘾拿麦克风的人说什么他们没问他们为什么来回答说是人家叫来就来。流行音乐的快节奏和台上转动的灯光叫他目眩可见办者自办和参与者没交心。[17]

新加坡的学校老师们偶尔会组织学生到老人院或安老院访间慰劳他们借以培养年轻人的爱心但住在那里的老人十之八丸是讲方言的而现在的学生大都不会讲方言他们到了那里往往不知所借难以和老人交谈失去了慰劳的意义。至于其他社会服务方面如慈善团体或义工组织里的年轻人他们不谙方言,要他们为不会讲华语的老人服务,其在沟通交往上将产生障碍是不言而喻的。

 

() 新一代领袖与老一代民众的沟通问题

 

诚如专栏作者严孟达所说:“据一般观察我国的部长和执政党议员有一个明显的共同弱点那就是他们在与下层人民接触时经常有不知如何应对的情形存在甚至在访问民众时还须通过基层领袖作中间人来进行沟通。他们具有专长却未必具有与群众直接沟通的能力。他们不怕研究政策、制定政策怕走到群众里去与各式各样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18] 何以如此原因之一是新一代领袖大多不会讲方言所以难以和只会讲方言的老一辈打交道。

其实老一代华族新加坡人对方言还有浓厚的情意结这可从以下两方面看出来。

其一随着中国大陆推行改革开放政策大力发展旅游业不少老一代就带着省亲的心情到福建、广东等地的乡下去与分别多年或从未谋面的直系亲戚重叙天伦这样他们就有机会以熟悉而亲切的方言跟亲朋戚友开怀畅谈以慰藉阔别多年的乡亲。

其二是1991年的大选和1992年的补选老一代群众对于方言发表演讲的热烈反应。尤其1992年在马林百列集选区补选中栋总理御驾亲征他以及一些部长和行动党议员在群众大会上用闽南话潮州话、广东话发表演讲结果选票激增赢得一场漂亮的胜战

由上述的实例说明讲方言的老一代还占绝大多数讲英语或华语的新一代领袖应如何与他们沟通是值得重视的一个问题。诚如专栏作者指出的:“过去许多人一直强调新一代领袖跟新一代选民沟通的重要其实今日障碍更大的也许是他们与老一代选民之间的语言沟通。因为新一代领袖和年轻选民可以用英语或华语沟通而他们与老一代之间缺乏的正是一种双方都感到自在的共同语言。自从我国推行华语运动之后华语逐渐取代方言在华族社会的地位领袖要用方言与人沟通已显得有点不自然。[19]

 

  鼓励受英文教育华人讲华语

 

我国总理吴作栋在1993年推广华语运动的开幕仪式上指出:“越来越多华语家庭放弃方言。调查数字显示使用华语的家庭从1980年的 26% 增加到今年的 64%但是华族家庭以英语交谈的百分比也从1980年的 9% 增加到目前的 31%。[20] 这说明了在鼓励华族新加坡人少说方言多用华语方面做得极为成功但在鼓励英语的华族家庭多讲华语方面却还做得不够因为在二十年里讲英语的家庭增加了22%如果讲英语的家庭保持这种三级跳的方式增长在今后十年内新加坡所有的华族家庭很有可能都变成讲英语为主。为何会增长得那么迅速昵因为当初推广华语运动的宗旨是:“在于鼓励华裔人士在交谈时以华语取代方言而不是以华语取代英语或其他语言。[21]

根据新加坡报业控股集团研究及资讯部所作的调查华族学生在学校里使用的语言也逐渐以英语取代方言即从1991年到1993年的两年之内讲英语的学生由40%上升到53%增加了13%讲华语的学生却从54%下降到46%减少了8%针对这种讲英语学生人数增加的趋势新闻及艺术部高级政务次长何家良认为:“并不需要过于忧虑因为推广华语的目的主要是鼓励更多华人讲华语以取代方言的运用这和讲英语是没有冲突的。”[22]

新加坡原本有华文学校与英文学校之分那些出身自英语源流的华族新加坡人家庭的主要语言是英语但有的也讲方言或英语兼方言讲华语的少之又少。自推广华语运动之后那些来自英文源流而在家中只讲方言的或讲方言兼英语的便舍方言而只讲英语这是促成讲英语的家庭迅速增加的一个原因。

家庭用语为英语的华族新加坡人多为受英文教育的知识份子他们当中有些不愿学习华语但却又担心英语在新加坡的支配地位受到推广华语而消弱他们感到不自在感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专栏作者刘培芳说道:“由于长年以来英语是新加坡的强势语言那些单会说英语而又缺乏文化感、历史感和根源感的华人并不觉得不会说华语有什么不妥也丝毫不觉得在这个社会无法生存。恰恰相反的是这些人往往生活得更好、更舒服、更高高在上。只会说英语的中上层新加坡华人如鱼得水是政府政策和社会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重视母族文化及价值观的社会氛围自然使他们觉得不自在、既得利益受威胁。[23]

另一位专栏作者周维介也写出了他亲身的体验:“我和所认识的一些受英文教育的知识份子交谈感觉到彼此在想法上有明显的距离虽然他们没有在言语中直接表露潜意识里部分人在全球性的中国热产生了不健康的华文威胁心理。其中一些转变为强烈的英文中心论者认为不论用何种方式推行母语都会导致更多的纷争。[24]

新加坡毕竟是一个东方社会越来越多的华族新加坡人舍方言不讲华语而只讲英语将改变整个社会结构和精神面貌这是有识之士不愿看到的。一位教了二十六年的英文教师这么写道:“英语是被公认为国际语文新加坡采用英语吸收西方国家科技引进外来投资工商业服务业 …… 样样做得天衣无缝的确给咱们岛国带来了不少国际美誉。但是采用英语并不是新加坡经济成功的唯一因素华族移民先贤那种不屈不挠的创业精神加上量入为出的经济美德早就把经济成功的种子播下了。这一批创业的英雄好汉他们当年讲的是英语吗假设越来越多新加坡人不学母语不讲华语或方言一味迷醉于西方国家的生活方式一个英语社会逐渐形成过去先贤遗留下来的创业冲劲是否能够持续亚洲经济四条龙之一的头衔是否能保留我内心深处告诉我值得怀疑。[25]

鉴于十二年来华族学生在家里讲英语的人数激增了三倍我国总统王鼎昌指出:“如果这种现象持续下去华语可能有一天会失去它的社会影响力。这样一来我国华族儿童在长大后将只用英语交谈对母语知半解或一窍不通所以现在可能是转移华语运动重点的时候。[26] 我国吴作栋总理也强调:“我们应该鼓励讲英语的华族家庭在家里多讲华语理由是华语将成为华族的母语懂得华语会得到额外的好处。[27]

推广华语运动从1992年确立以鼓励英语的华族家庭多讲华语为目标后其宣传主题也提升到学习华语认识文化”的层面,或以华语的经济效益作为运动的宣传重点讲华语受益多”。1994年则第一次以受英文教育的华人为对象所以宣传标语是华语多讲流利”,积极鼓励平日习惯讲英语的华人多讲华语。副总理李显龙准将在1994年的推广华语运动开幕礼上说:“虽然华语的商业和经济价值越来越重要但这却不应是推广华语运动的唯一目的。这个运动的更大使命是通过华语保存和发扬传统的文化价值并加强华族新加坡人的认同感。有效的掌握母语,能够加强个人的归属感和自信心。[28]

1994华语运动的另一个特点是推广华语运动委员会的主席和大部分的委员多来自受英语教育的高等知识份子由他们来推动相信比较了解受英文教育者学习华语所遇到的困难和需要在鼓励受英文教育者多讲华语方面也许能做出比过去更大的成绩从而使华语运动进入一个新的转捩点

不过以我国目前的教育制度,以及英语在社会上使用程度日益广泛的趋势来看,只要通晓英语就可到处通行无阻只讲英语并没有不方便之处现在要他们改变习惯开口学讲华语确实是一种不容易的事情。专栏作者刘培芳说:“向来推广华语运动所面对的最大障碍是受英文教育的行政主管和决策人员。我国绝大多数政府机构、政联公司和私人企业的领导人都是谙华语的英校生。他们过去所排斥华文华语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所谓献丑不如藏错拙’,要他们讲华语等于自暴其短。本来是位高权重的智者一开口讲华语无疑在众人面前变成笨拙的小学生何苦来哉[29] 因此人们对于以受英文教育为主并以新姿态出现的推广华语委员会在鼓励受英文教育者多讲、多用华语方面是充满信心和寄以厚望的:“我们深切盼望推广华语运动能攻进这最难攻克的关。能够使到他们改变态度认真掌握自己的母语,无论从实用意义或文化意义来说对加强华语在我国的生命力都是好的。当受英文教育者认识了华语的价值后自然会扭转过去语文及文化政策上所出现的偏差。”[30]

 

 

 

根据1957年新加坡人口普查的报告在全国华族人口总数109万之中华人家庭以华语作为母语的仅占 1%共1,275人,其他以方言作为母语的闽南话占40.6%潮州话占22.5%广府话占18.9%海南话占7.2%客家话占6.7%其他少数方言占4.1%。到了1990年的人口普查报告华人家庭最常用的语言华语上升至30.0%方言下降至48.2%讲英语及其他语言的占21.8%。再根据1993年新加坡报业控股集团研究及资讯部所作的调查, [31] 华人可讲流利华语的占56%可以讲但不太流利的占39%只可讲几句或完全不会讲的只占6%足见现在的新加坡人大都能讲华语或懂华语这证明自1979年推行以来的华语运动已经取得辉煌的成绩。

华语运动的成功意味着百多年来维系华人社会的方言宝藏将逐渐化为乌有新一代也难以直接用方言与福建、广东、香港等传统

讲方言的人民交往他们也无法吸收方言里的传统价值观更无法欣赏方言里蕴藏的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但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只因新加坡的方言多至十来种妨碍交往也影响孩子学习掌握双语华语、英语),而作为新加坡四种官方语文之一的是华语联合国六种宫方语文之一也是华语华语运动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华语最终成为华族新加坡人的共同语。世上任何事物往往有其利必有其弊权衡利弊得失只要利多于弊得多于失就可以努力不懈去进行十全十美的事物是少之又少的更何况新加坡华人从方言里流失的东西可用华语来代替或从华语里弥补过来例如没有了方言讲古可用华语讲古来代替用相声来弥补。

不过有些东西确实代替不了或弥补不过来的例如电台、电视台以及社交集会媒介语全改用华语使到只谙方言不谙华语的老一代华人失去了参与感加上老一代与方言伴随了一辈子他们与方言有浓到化不开的情意结一个讲华语、尤其是讲英语的社会使他们不免产生了社会疏离感这是我们应该关注的。

1991年的大选和1992年的补选老一辈群众对于以方言发表的演讲的热烈反应正说明了老一辈对方言的眷念之情。华语运动既已取得辉煌的成绩有人遂建议不妨采取变通宽容的态度让出一点方言空间。专栏作者饶柏华说:“华语必须成为华社的共同语言但不等于方言就必须完全被淘汰。我们今天在检讨整个问题时一方面要决心贯彻原定的目标但也有需要采取更加变通宽容的态度。[32] 新闻及艺术部长杨荣文准将在国会里也明确的指出:“继续推广华语却不压制方言……压制方言是不明智的做法。[33] 总理吴作栋也提醒国人在讲华语的同时不该忽略许多不会讲华语的老一辈新加坡人我们还是有必要和他们沟通这就是他在马林百列补选的群众大会上以福建话发言的理由[34]

回顾前十年的华语运动面向的对象多为普通市民这可从宣传标语体现出来例如在工作场所、巴刹(菜市场)与食物中心、饮食场所以及购物中心讲华语等原因是这些场所中的市民大都讲方言而普通市民是最容易晌应号召的无论是年轻一代还是年长一辈即使口齿欠灵光他们也积极普天同”,响应华人讲华语的社会运动。但这样却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华语是中下层人民的用语不能登大雅之堂。近年来华语运动才逐渐转移了焦点宣传主题也提升到以经济效益为主的讲华语受益多”,以及发扬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学习华语认识文化其对象也转移到受英文教育的华族新加坡人。这是一个大突破许多公私机构的主管和高级人员纷纷学华文并在上层活动和重要公开场合中讲华语人们不再以为华语是中下层市民的语言了。由今年开始华语运动又进入了一个重要的转捩点,推广华语运动委员会的主席和大部分的委员是来自受英文教育的高等知识份子由他们来号召受英文教育者学华文、讲华语相信当能发挥较大的影响产生更大的作用从而把华语运动推向另一个新的里程碑。

最后让我引用一位专栏作者刘培芳的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要使到新加坡华人真正掌握自己的母语并通过母语的学习来保存传统文化价值观最治本的方法就是应从学校的母语教育著手。同时重新肯定华文教学中文化传递功能的重要性而非视之为单纯语言能力的训练。这是一种细水长流般的工作语文教育和文化价值的灌输与传承是任重道远的。只要我们的母语教育政策推行正确和得当长远将来华语必能成为所有新加坡华人的共同语那时我们也许再也不须年复一年举办什么推广华语运动了。[35]

 



[1] 全国推广华语运动,由当时的总理李光耀先生揭开序幕。

[2] 这里的所谓“上海话”,是泛指福建、广东及广西以外的中国方言。

[3] 郭振羽《新加坡的语言社会》第10 和19 页,1985年台北正中书局。

[4] 华人的口舌之争》,亚洲周刊第26至29页, 1992年3月22日。

[5] 见同注4 。

[6] 见交通及新闻部推广华语秘书处编《十年华语》(1979至1989)之宗旨》,1989年交通及新闻部

[7] 出身英文源流者要学好华语》,载1994年9月18日联合早报》。

[8] 大使与教授说相声赢得掌声如雷》,载1994年9月7日联合早报》。

[9] 引文见郭振羽新加坡的语言与社会第24至25页1985年台北正中书局

[10] 见《中国因素与东亚增长》载1992年9月30日联合早报》。

[11] 李柄荣没有方言就没有文化》,载1992年3月5日联合早报》,该文原载英文商业时报》。

[12] 讲古有多方面的开拓空间》,载1992年2月24日联合早报来论》。

[13] 任宝贤北京人民艺术剧团著名演员曾在老舍的茶馆中饰演长铁嘴。

[14] 讲古有多方面的开拓空间》,载1992年2月24日联合早报》。

[15] 告别方言时代之后》,载1992年9月6日联合早报星期话题》。

[16] 见《华人的口舌之争》载《亚洲周刊》第27页1992年3月22日。

[17] 沙眼《工具》,载1994年12月1日《联合早报》之四面八方》。

[18] 见严孟达方言热与草根性》,载1992年12月27日《联合早报》之《星期话题》

[19] 见同注18

[20] 见《中国带来经济机会》载1993年9月7日《联合早报》

[21] 见交通及新闻部推广华语秘书处编《十年华语》1997至1989宗旨》,1989年交通及新

  闻部

[22] 我国只有1%华人完全不会讲华语》,载1993年9月4日联合早报》。

[23] 刘培芳请珍惜文化的根》,载1992年9月21目联合早报》之《早报特稿》。

[24] 周维介《讲华语、谈实际》载1993年9月11日联合早报天窗亮话》。

[25] 李植潘《华人与本族语言》载1992年4月15日联合早报之《读者来论》

[26] 引自王鼎昌总统于1992年为推广华语运动主持开幕仪式上的讲话当时他还是副总理见《华  

  运动今后将鼓励讲英语家庭多讲华语》载1992年9月2日联合早报》。

[27] 中国带来经济机会》,载1993年9月7日《联合早报》。

[28] 见《推广华语运动更大使命是传统文化价值观》载1994年9月7《联合早报》

[29] 刘培芳《也许有一天再也不须要讲华语运动》载1994年9月5日《联合早报》之《星期话

  题》。

[30] 见同注29

[31] 我国只有1%华人完全不会讲华语》,载1993年9月4日联合早报》。

[32] 饶柏华方言与华语繁体与简体》,载1991年12月8日联合早报星期话题》。

[33] 引自刘培芳国人缺乏文化深度?》,载1992年3月18日联合早报国会侧记》。

[34] 中国带来经济机会》,载1993年9月7日联合早报》。

[35] 刘培芳也许有一天再也不须要讲华语运动》,载1994年9月11日联合早报星期话题》。

 

 

 

 

Reflections upon the Success of the Speak

Mandarin Campaign in Singapore

 

 

Dr. Chia Shih Yar

Associate professor

National Institute of Education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Paper presented at The Four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Teaching of Chinese Language. Convened by World Chinese Language Association. Taipei, Taiwan. 27-30 Dec 1994.

 

[ABSTRACT]

 

            Singapore now enters the 16th year of the Speak Mandarin Campaign since its 1979. Generally speaking, the campaign has been remarkably successful. However, some questions arising from this success of the Campaign are worthy of serious consideration.

            Firstly, the loss of dialects as linguistic assets is to be considered. Singapore has been known as a “fortress of dialect” because of its extensive use of dialects. It has not been found in any other countries or regions that in the same social contexts up to seven to twelve dialects were used concurrently to the extent that majority of Chinese Singaporeans were conversant with from three to five dialects. With the successful unfolding of Speak Mandarin Campaign, the above-mentioned linguistic multiplicity has been receding to the effect that the majority of a new generation of ethnic Chinese in Singapore now cannot speak nor understand even one of those directs. Is it really sad that we discard this treasure of dialects, which our ancestors have been hoarding up for hundreds of years? 

            Secondly, the loss of dialects as a communication tool is to be considered as these dialect are still extensively used by the vast population of ethnic Chinese over the Mainland China, Taiwan, Hong Kong, Macao, and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Chinese Singaporeans would lose a channel of communication with those Chinese people, upon their giving-up of the dialects. Such scenario is obviously not in line with the Singapore Government’s policy of encouraging Singaporeans to go abroad for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build up global economic connections.

            Thirdly, the loss of dialects as a cultural vehicle is considered. The Singaporean Chinese will be deprived of the ability to appreciate the culture and arts, which are expressed through dialects. This is again not in accordance with one of Singapore Government’s polices, one to make Singapore a centre of Chinese culture in the world and a cultural centre of the world.

            Fourthly, the loss of dialects as a social vehicle is to be considered. The old generations of Chinese Singaporeans would originally pass the traditional and social values on to the new generations via their dialects. The loss of dialects has created a communication gap between the young and old generations.

Besides the four points raised above, other points will also be enumerated and discussed in this pa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