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四人谈

 

黄河清 姚德怀 汪惠迪 譚乃英

 

 

有关“唐人街”的几个例证        黄河清

 

 

唐人街最早叫“大唐街”。1673年,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日本,唐时始有人往彼,而居留者谓之‘大唐街’,今且长十里矣。”1
  “唐人街”这词见于1872年。那一年志刚在《初使泰西记》中有:“金山为各国贸易总汇之区,中国广东人来此贸易者,不下数万。行店房宇,悉租自洋人。因而外国人呼之为‘唐人街’。建立会馆六处。”1887年,王咏霓在《归国日记》中也使用了“唐人街”:“金山为太平洋贸易总汇之区,华人来此者六七万人,租屋设肆,洋人呼为唐人街。六会馆之名曰三邑,曰阳和。”王咏霓的这句话与志刚的差不多。在这之前,王可能看过《初使泰西记》,因此,他在这里沿用了志刚的“唐人街”。“唐人街”是粤人华侨自创的名称。
   “唐人街”其实不是街,而是城。1875年,张德彝在《欧美环游记》中就称唐人街为“唐人城”。张通英语,英语称唐人街为 Chinatown。其实,在这以前,张德彝更为直接,他将 Chinatown 直译为“中国城”,如《航海述奇》(1866年):“抵安南国,即越南交趾国……再西北距四十余里,有‘中国城’,因有数千华人在彼贸易,故名。”
   “中国城”后来一直有人在用,如1930年蔡运辰《旅俄日记》:“饭后再赴旅馆,新章五时亦至,候余甚久,公事毕,同游中国城。城在莫斯科中心,女墙高底,完全华式,华人名之曰中国城。”今人李欧梵有一篇有关唐人街的随笔,题目就叫《美国的“中国城”》(1975年),文章说:“唐人街是老华侨的温床、新华侨的聚会所。也是美国人眼里的小中国。也许我们应该把唐人街的英文原名直译过来,干脆称它为‘中国城’(Chinatown),可能更恰当一点。”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唐人街”还是要比“中国城”常用。

 

又记:最近又有新的发现,1901年,康有为游印度,在其《印度游记》中有一段关于“支那街”的描述:“印人呼中国人为支那,故名支那人,所居曰支那街,是街道既秽窄,与印人杂居,而各馆终日聚赌,以为正业,公馆抽其羡为公费,公馆既有公费,则各招呼其乡人,而视异邑人如仇。”                                 

 


 
唐人ChinatownChinaman唐装    姚德怀

 

 

关于“唐人街”黄河清先生找了新的不同的材料,很好。从中可知时期不同、地区不同而有不同称呼和来源,我们须从发展的观点和多源论的观点看问题。
  1. 日本古时称中国为“唐”,不奇怪。唐代日人到中国去称“入唐”。但“唐”上再加“大”而为“大唐”,可能是华人自称。
  2. 北美(金山等地“外国人呼之为‘唐人街’”, 显然是观念上的含糊。因为外国人(美国人)不会华语,其实只会说“Chinatown“唐人街”是粤人华侨对所居地的自称。直到现在香港粤人(尤其是非知识分子)有时仍旧称自己为“唐人”,称传统的侨居区为“唐人街”。
  3. “唐人街”多由一条街道发展为数条街道再发展为一区。然后再有华侨竖立牌楼而成“城”的模样,但“唐人街”名称不变。在北美的一些小城,可以看到“唐人街”仍只有“街”,还未成“城”的规模。只有在几个大城市,唐人街才有“小城”的规模,才有牌楼。
  4. 张德彝通英语称“唐人街”为“唐人城”并不奇怪这可能是“半粤半英
  5. 安南国,当时是否普遍通英语,待考。
  6. 李欧梵是知识分子,跟许多现在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会觉得“唐人街”名称太土,因此提倡用“中国城”,这也是不奇怪的。但是“中国城”这个名称,也许只适用于较有规模的“唐人街”。
  7. 还有“华埠”这个名称。香港及海外中文报章常见。海外多华人聚居的地方常有选美活动,优胜佳丽称“华埠小姐”,还有“环球华埠小姐”选美活动。有人认为“华埠”就是“唐人街”,也有人认为“华埠”的含义较广。“唐人街”指老华侨华人聚居的旧区,而华埠也可包括新移民聚居的华人新区。 
  8. 英语称早期华人华侨聚居区为 Chinatown, 十九世纪也有称华人为 Chinaman (贬义) 的。Chinatown Chinaman 之间有否联系, 值得研究。
    9.
承孔昭宇兄相告, 巴黎传统华人聚居区在第十三区(法语为“13 Arrondissement”)。当地华人称之为“第十三区”, 不用“唐人街”; 法人称之为“13 Arrondissement, 不用 Chinatown, 也没有相当于 Chinatown 的法语词。不过外来游客用中文的可能称之为“唐人街”, 用英语的则可能说“Chinatown”。又据居留巴黎的冯力先生告知, 近年来中国驻巴黎大使馆则称华人区为“中国城”。

10. 胡百华兄提醒我, 可附带讨论“唐装”。粤人称传统中国式服装为“唐装”, 现在普通话也用上了。将来,“唐装”会不会改称“中国装”呢?

 

 

唐人街、牛车水和茨厂街       汪惠迪

 

 

新春时节,见到姚德怀先生。姚先生将他与黄河清先生讨论“唐人街”的文稿给我。拜读后,我深为姚、黄二位先生长期以来孜孜不倦地探求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的精神所感动。

在黄先生的文章中,“唐人街”的书证推前了15年。在《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中,“唐人街”的书证出自王咏霓的《归国日记》(1887年),补充的新的书证出自志刚的《初使泰西记》(1872年)。其次,补充了“大唐街”,并说:“唐人街最早叫‘大唐街’。” 书证出自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杂识》(1673年),比“唐人街”早了整整两个世纪。第三,补充了“中国城”( 引自张德彝:《航海述奇》,1866年)。

按时间顺序排一排:大唐街(1673年)→中国城(1866年)→唐人街(1872年)→唐人城(1875年);现在使用频率较高的“唐人街”还是后起的。

《汉语大词典》对“唐人街”的解释是“外国有些城市中,华侨聚居的街或区”(第3卷第366页);《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指海外华侨聚居并开设较多具有中国特色的店铺的街市”(2002年增补本,第1227页);《应用汉语词典》的解释与《汉语大词典》相同。这三部词典的解释都用了“华侨”一词,《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将“华侨”改为“华人”,这一字之改,凸现了时代特色,贴近了人们的语文生活,因而非常重要。不过,联系新马华人的语文生活,“唐人街”的释义似仍有可斟酌之处。

新加坡是个以华族为主的多元民族的城市海岛国家,说它是个国家,其实是一个国际大都会,华族占全国总人口的76.8﹪(2000年)。新加坡华人的身分不是华侨,而是新加坡人。新加坡也有外界所谓“唐人街”,但是当地人不说。新加坡人用华语说,叫Niucheshui(牛车水);用粤语说,叫 Ngau Che Sui(牛车水);用马来语说,叫Kreta Ayer;用英语说,叫 Chinatown。“牛车水”译自马来语 Kreta Ayer, 意思是“水车”。当年马来人在该区用牛车运井水, 故名。

“牛车水”在新加坡的市区,是个著名的旅游点。1976年前,它的范围为桥南路(South Bridge Road)、新桥路(New Bridge Road)、水车路(Kreta Ayer Road)和克罗士街上段(Upper Cross Street,俗称海山街)这四条主要街道所围绕的一个长方形地带,以后逐渐扩大。早年,我国沿海诸省的人民“过番”,到新加坡谋生,牛车水是他们最早聚居和开发的地区之一。

今日牛车水,平时熙来攘往的主要是外国游客。每逢华人的重大节日,当地人也前往游逛。去年农历岁晚,“牛车水”就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宝塔街(Pagoda Street)等四条主要街道两旁排列着400多个年货摊。入夜灯火通明,辉煌灿烂,当地人,外国人,摩肩接踵,人潮如涌,过年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的茨厂街(马来文为 Jalan Petaling,英文为 Petaling Street,外人把它叫做“唐人街”,可是,当地华人并不认同,因为吉隆坡至少有70﹪的人口是华人。

我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例子是想说明,姚先生说外国人所谓 Chinatown,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名称,这是非常正确的。因此,词典如何解释“唐人街”,方能涵盖全世界的 Chinatown,还得动动脑筋。

 

 

宋元明清的”和“唐人     谭乃英

 

 

姚德怀先生指出, 唐代日本人去中国叫“入唐”, 现在香港粤语仍旧有“唐人”这个词。以下谈谈宋代到清代的一点情况, 先从清代开始。

黄河清先生引述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杂识》(1673), 其中记载了日本的大唐街。除日本以外, 越南也有大唐街。清康熙时僧人大汕去越南顺化、会安等地弘扬佛法, 回国后写成《海外纪事》, 比《渌水亭杂识》晚二十多年问世《海外纪事》卷四“会安各国客货码头, 沿河直街长三四里, 名大唐街, 夹道行肆, 比栉而居, 悉闽人, 仍先朝服。”

日本的大唐街, 也见于明代李百恭、郝杰编撰的《日本考》卷二“商船所聚”条:“(箱崎)有一街名大唐街, 而有唐人留恋于彼, 生男育女者有之, 昔虽唐人, 今为倭也。”

《日本考》称日本华侨为“唐人”,《明史真腊传》则云“唐人者, 诸番呼华人之称也。凡海外诸国皆然。”

元代周达观出使真腊(今柬埔寨), 著有《真腊风土记》。此书好几处称中国人为唐人, 例如“欲得唐货”条“其地想不出金银, 以唐人金银为第一。”真腊人希望得到的“唐货”还有“五色轻缣帛”、真州(今江苏仪征)的锡镴、温州的漆盘等。

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也称中国人为“唐人”, 例如“真腊”条“(真腊人)杀唐人则死, 唐人杀番人至死, 亦重罚金, 如无金, 以卖身取赎。”据此书“交趾”条, 交趾人“穿唐衣”“沙里八丹”条“(第三港)其地采珠, 官抽毕, 皆以小舟渡此国互易, 富者用金银以低价塌之。舶至, 求售于唐人, 其利岂浅鲜哉!”这一条以“唐人”指坐“舶”去沙里八丹的中国人。

宋代朱彧《萍洲可谈》卷二“汉威令行于西北, 故西北呼中国为汉。唐威令行于东南, 故蛮夷呼中国为唐。崇宁间百僚上言, 通俗指中国为唐、汉, 请改并为宋。”

由此可见, 宋代在本土的中国人也称中国为唐。

以上《明史》《萍洲可谈》两段转引自夏鼐校注的《真腊风土记校注》(中华书局, 2000年)页90q。这个注的结尾是这样的“按称唐人久已成习, 故今日美国华侨仍称中国人所聚居之街道所谓 Chinatown 者为唐人街。”

 

 

莫斯科的“中国城”         姚德怀

 

 

黄河清先生的文章提及莫斯科的“中国城”, 我看了有些疑惑, 因此写信给北京张学曾先生求教。张学曾先生研究俄罗斯文学, 对俄罗斯的情况肯定熟悉。果然, 没多久便收到张教授的回信, 并蒙他寄来两份剪报, 一是200335日第33期《环球时报》(北京)的专文“世界各地的‘中国城’”, 作者说明是摘编自“华域网”; 另一是19983月号的《俄罗斯文艺》第79页。

《环球时报》的专文提供了一些新的信息。它的着眼点不只是各地传统的华人区, 还旁及一些新建的有中国特色的商场。例如文章附有一张照片, 照片说明是“加拿大埃德蒙顿市的唐人街开张营业了”。细看照片, 原来这是一个新式商场, 而商场的名称便是“唐人街”。…… 总之,《环球时报》的专文把所有的新旧华人区, 新式华人商场, 新式仿古建筑群, 一搨刮子(上海话“全部”)称之为带上引号的“中国城”, 其中也包括新加坡的仿古景点“唐城”。这样,“中国城”的外延大大地扩大了。

《俄罗斯文艺》刊出的文章标题是“莫斯科的中国城”, 作者陈训明, 内容引人入胜:不看不知道, 看了嚇一跳!原来 1. 莫斯科的“中国城Kitajgorod)大大有名, 而近年来“诺金广场”地铁站名也改成了“中国城”; 2. 但是这个“中国城”名称的由来居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3. 至少这个“中国城”并非是因华人聚居而形成的; 4. 照《莫斯科旅游指南》说:“中国城同中国没有任何关系”!

但据陈训明考察, 莫斯科“中国城”的由来如下:1534-1538, 当时的俄罗斯摄政太后叶莲娜格林斯卡娅在内城东南面建造带有城墙的新区, 并称之为“中国城”, …… 到了1934年大部分城墙已毁坏。

为什么叶莲娜称该区为“中国城”呢?据陈训明援用俄罗斯学者的考证并加上他自己的见解, 认为:叶莲娜的先祖可能出自蒙古北部草原, 也可能有包括汉族在内的中国民族的血统, 而其先人中曾有一座名为“小中国城”的庄园。叶莲娜便移用“小中国城”的名称, 把她自己建造的莫斯科新城区称为“中国城”!

因此, 莫斯科的“中国城”并非一般的中国城, 更非一般的唐人街!

 

[ 附记:写到这里令人想起现在的香港(甚至内地)也有类似现象。香港有住宅大厦/住宅区名为“瑞士花园”和“加州花园”, 可是它们和瑞士及加利福尼亚州究竟有何关系呢?]

 



1. 黄今许《“三明治“花露水“唐人街 》,香港《词库建设通讯》1999年,第21期。